一節課四十五分鐘,裴靜文上完課出來,林建軍跪着的姿勢和她進教室前一模一樣。
裴靜文眼尖,遠遠看見擺在林建軍膝邊的糕點沒有減少,下意識皺眉。
林爾玉以前對他到底有多嚴厲,除了剛才她喂他一塊點心,他竟然沒再進食,當真就怕到這個地步?
裴靜文微不可聞輕歎一聲,慢慢踱步到林建軍身前單膝下蹲。
她拿起一塊糕點塞進他嘴裡,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不是叫你自己拿着吃嗎?要是你哥怪罪,推到我身上就行。”
就着裴靜文的手吃下第二塊薏米糕,林建軍舔舐嘴角殘渣,笑說:“裴先生心真大,還敢同我說話。”
“為什麼不敢?”裴靜文喂他第三塊,心胸極是敞亮,“意外而已,又不是你本心所想,論心不論迹。”
她得意洋洋挑眉說:“再說我也打你兩耳光,我們之間也算扯平。”
幾塊薏米糕下肚,林建軍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先生那兩巴掌确實厲害,我左臉現在還隐隐作痛。”
裴靜文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
“假的。”林建軍輕嗤,“我行伍粗人一個,皮糙肉厚,沒那麼嬌貴。”
“你這人……”裴靜文負氣起身,“看你應該吃飽了,我走了。”
視線跟随昂首闊步往藏書樓去的裴靜文,直到她身影被正屋擋住,林建軍方收回目光。
低頭瞥了眼碟中殘存的兩塊紅豆薏米糕,他随手拿起一塊送入口中。
阿嫂制作糕點的手藝一向不錯,一口咬下去,紅豆沙感和薏米清香在舌尖綻放,甜潤可口,細膩醇香。
隻可惜缺少一杯清茶。
“這不是敢自己拿着吃?”人影将他整個人罩住,林建軍擡頭望去,陽光穿透黑色幞頭,依稀可見她胡亂綁到頭頂的發,和她縫制荷包的技術不相上下。
“喏——”裴靜文俯視林建軍,把溫茶水遞到他眼前,“自己喝。”
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林建軍邀請:“坐下陪我說會兒話,我要悶死了。”
“是你受罰又不是我受罰,我才不陪你曬太陽。”裴靜文拒絕,“我好不容易白回來一點,你别想害我。”
“這還不簡單?”林建軍三下五除二脫下外袍,随手一扔罩住她腦袋。
裴靜文掀起外袍,嫌棄道:“怎麼有一股魚腥味?”
林建軍斜她一眼:“不然你以為那天我是怎麼酒醒的?”
阿兄命人去拿他的同時,讓人去魚塘裡打了桶水,從頭淋到腳,提神醒腦數第一。
“真慘!”裴靜文咂舌感歎,情不自禁抱着外袍蹲下來,“你哥對你太嚴厲了。”
雖然在背後說林爾玉壞話不太好,裴靜文還是忍不住叨叨:“他這種體罰教育的方式是錯誤的、落後的、不健康的,是早該被淘汰的。”
在她記憶裡,八歲後爸爸媽媽就再也沒有體罰過她,而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說服教育為主。
“你這麼大的人,他還讓你當衆下跪,完全沒有尊重你的人格,這很容易影響你的心理健康。”
最關鍵的是爸爸媽媽批評她時,一直秉持關起門教育孩子的理念,充分維護了她作為孩子的尊嚴。
林爾玉在衆人面前不許跪着的林建軍起來,還罰他跪三天,一頓隻給一碗清水一個饅頭。
這也就是林建軍心大,換她被這麼對待,早一頭撞死了。
“就算……”裴靜文環顧四周,瑛歌和楓歌今天沒在院子裡,大概學習去了,她還是壓低聲音說,“就算這裡不是共和國,别人不會因為你被罰跪就用異樣的目光看你,可是……”
“别人?”林建軍笑了,打斷她的話,“你知道東西兩宅中有多少人嗎?”
裴靜文理直氣壯道:“我怎麼知道?”
林建軍說道:“西宅前院五十四人,中院三十七人,後院兩人。”
“東宅有阿兄的四十二親衛五幕僚,管事娘子、侍女一百八十八人,管事、仆役、護院兩百零六人。再加上阿兄一家、二姐、我和青蒼,東西兩宅共五百四十一人。”
裴靜文不理解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所以呢?”
林建軍不答反問:“我說五百四十一人,你就真信東西兩宅有五百四十一人?”
“這有什麼好不信的?”裴靜文更迷糊了,“各處人來人往,我估摸着也是這個數。”
林建軍說:“事實上,西宅隻有七人,東宅也隻有七人。”
說這句話時,他的語氣很平靜。
“你當我三歲小……”裴靜文反應過來,面部表情一瞬間變得極其嚴肅沉重。
林建軍知道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不會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是不是?”
雞皮疙瘩起了全身,裴靜文搓着手膀子站起來,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便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林建軍你……”
太可怕了,這簡直太可怕了!
那麼多人的東西兩宅,怎麼能隻有十四人?除開這十四人,其他人都不算人嗎?
“你何必那麼害怕?”林建軍輕笑道,“我隻是想告訴你,沒有人會用、也沒人敢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我的自尊不會受到傷害,你的擔心是多餘的。”
話音落下,他親眼看着她眼底的驚懼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座蓮台的悲天憫人。
“林建軍,我為你難過。”他仿佛看見了菩薩低眉,慈悲而又憐憫地注視着芸芸衆生。
“林建軍,我為自己難過。”裴靜文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抱着外袍哭泣。
“林建軍,我為他們難過。”為那五百二十七人,為除了那五百二十七人之外的所有人。
“我以為我不會難過,”裴靜文哽咽,“可是我好難過……”
明明決定自掃門前雪,當那層窗戶紙被捅破,她依舊不受控制地擺出這副惺惺作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