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上去像是客套的一段話卻讓丁四美眼眶微微發脹,自她嫁入門,婆婆待她一直仿若待友,既尊重又鼓勵,從不指責苛待,甚至常讓司平發醋,說她才是孫婆婆的親女兒。她淡淡地笑了,的确,隻有親媽才會自私地鼓動女兒做自己,而不是做一個妻子或者媽媽。
丁四美擠了擠眼睛,起身道,“媽,我去廚房跟大姐打個招呼。”
孫婆婆又合起了眼。
客廳至廚房的甬道内,司琦琦左手一盤雞,右手一盤鴨,胳肢窩下還夾着瓶大瓶裝百事可樂,看見迎面而來的親媽時,吓得往後一仰尖叫出聲:“媽——”
丁四美趕緊撈住她家小母猴,輕聲喝了句:“小心點。”
司琦琦在那一聲短暫的音調和轉瞬即逝的一記剜眼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丁四美女士掩藏于厲色之下的隐隐愛意,她立馬掉轉聲調,順坡下驢地喊道,“媽——”
回應她的,當然是一句四美姐慣罵:“回去找你算賬。”
很快,空空蕩蕩的圓桌被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擺得滿滿當當,司平擺完最後一副碗筷時,司妍吩咐他,“再去拿兩副,我和清晨吃過再走。”
“你——不用趕去燒香?”司平不敢相信地問。
“新開通一條高速,車程可以縮短一個小時,老許讓我們吃完再走。”
“姐夫來嗎?”司平問。
“不來了,他想多走訪幾家。”說是走訪,其實是給困難人家送溫暖,雖然禮金禮品不算豐厚,但也足以讓那些人家過個好年。
司平笑着附和,“好事,好事!”
孫婆婆喝了句,“快去拿碗。”
碗筷才擺上桌,突然間,屋内漆黑一片。
“停電了?”司平走到屋外一瞧,連門口路燈也熄滅了,整片家屬區找不到一絲光亮。
“怎麼回事?”司平嘀咕道。
“這麼老的小區,停電很正常。”司妍歎了句。
“老了就不需要了,可以扔了,丢了,死了才好。”孫婆婆突然冷下臉起身離桌。
“媽,你去哪?”司平急道。
“拿手電筒。”
司平坐回飯桌前,小聲朝司妍說,“你少說一句。”
司妍沒說話。
房間内傳來孫婆婆問話,“小平,這手電筒怎麼不亮?”
司平找了副新電池,換後仍不管用。他想了想,問道,“媽,我房間好像還有隻手電筒,你動過嗎?”
“你們倆的房間八百年沒人進。”
司平正準備去取,許清晨突然“蹭”地站起搶着上樓,“舅舅,我去拿。”
司妍擡起眼皮看了許清晨一眼,交待道:“上樓慢點。”
“在我床頭櫃抽屜裡,左邊還是右邊我記不得了,你找找。”司平見可偷懶,立即坐回桌邊。
“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在天花闆上響起,一桌人齊齊伸直脖子朝上看,司妍無奈地搖搖頭。
“哥哥是想讓我們吃灰吧......”司琦琦嘀咕了一句。
“閉嘴!”丁四美輕罵。
一桌人誰也不說話,皆默然靜坐,餐桌氣氛倏地降低到零點,變得僵硬。
等了一會兒,司妍問向二樓,“清晨,找到了嗎?”
就在此時,電來了。
氣氛好像随着光亮瞬間回暖,許清晨一路哈哈大笑着跑回客廳,“你們看這是誰?”
司平警覺地一回頭,立刻伸手去奪。
那是一張團圓照,聶孫二老尚且年輕,方念和司妍比肩而立,最搶眼的是濃妝豔抹頭裹紅色紗巾身披床單做裙的司平,那嬌豔的女人扮相比起東方不敗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哈哈舅舅,你當年的愛豆是東方不敗?”許清晨笑個不停。
司琦琦也湊過去瞧,發出比許清晨更孔武有力的爆笑聲。
孫婆婆和司妍視線皆未挪動,但聽見東方不敗四個字時,均憶起了當年拍照時情形,兩人同時輕輕提起了嘴角。
“那是我和小念上大學後第一個寒假,兩家一起過年,小平剛學會鬥地主,非纏着我們倆打牌,我們倆實在不願搭理這個小屁孩,就吓唬他,說輸了就得任由我們擺弄,他個傻狍子居然認了......”司妍忍不住笑。
“你才傻狍子!”司平大膽地白了他姐一眼。
“結果輸了吧?”
“那是因為你和念姐合起來騙我。”
“不騙你騙誰?”司妍笑起來,笑着笑着,眯起的眼逐漸平成一條線,許清晨知道,媽媽又想方念了。
“媽,”司妍突然轉向孫婆婆,哽了一瞬,“小念她男人還活着,還有她的女兒,他們回來了。”
“你說什麼?”孫婆婆身子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白像烈日下泛着銀光的死寂海面突然毫無預兆地掀起滔天巨浪,孫婆婆枯瘦的手死死掐住椅背,竭盡全力地想要平複意外而來的海嘯。
“小念她男人開了一間茶室,在四美發廊隔壁;姑娘和清晨同班,長得和小念一模一樣。”
話說完,司平一家三口瞠目結舌,尤其是司平,眼珠驚得差點爆裂而出,這簡直是近年來他聽過最勁爆的消息。
“聶姨騙了我們,對嗎?”司妍問得很輕,從母親的本能反應來看,她也被蒙在了鼓裡。
“嘉瑩是沒提過,”孫婆婆頓了頓,“不過,我早知道了。”
司妍擡起眼皮看向母親,孫婆婆淡淡地說道,“嘉瑩的苦不用說出口。南山和小念沒有血緣關系,他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什麼?”許清晨“撲通”一下摔下座椅,“不是方念姨親生的,那......餘小島才是正主?”
司琦琦和許清晨對視一眼,收工合上下巴。
司妍一時怅然無語。
“那個孩子,有機會能讓我見一見嗎?”孫婆婆小聲問道。
“沒問題!”不等司妍回答,許清晨一拍胸脯,“外婆,我給你把她帶來。”
好像餘小島是他的人,他說了算。
司琦琦憋出一聲悶笑,也不知道是誰,三天沒聯系上餘小島,急得像撲鍋時的蓋兒上竄下跳。
許清晨一記飛眼刀去,司琦琦趕緊瞥過臉,“砰”地一聲,遠處天空炸響了一片燦爛。
“放煙花啦!”司琦琦大叫着跑出門,一群人站在門廊下,齊齊望向夜空。
孫婆婆坐在原位仰起頭,視線掃過她的子女兒孫,如今她已是一家人中個頭最小的那一個,曾經抱在懷裡,牽在手裡孩子們已超越她,走到了前面。
萬幸,每個人都已長大,都健健康康。
嘉瑩啊,你等等我,我很快就來。
煙火聲短暫停歇,遠處夜空漆黑,模糊不清,但孫婆婆并不在意。
司妍和許清晨先告辭,司平收拾了飯桌,洗完碗筷後才跟母親告别。
自兩個孩子成家,已快二十餘年,說來年年皆是如此送别,不知為何,今晚舍不得他們走。
良久,裡屋一通電話鈴聲喊醒孫婆婆,她擦擦眼角,悄悄鎖上大門。
電話鈴聲隻響一遍便嘎然而止,孫婆婆拿起聽筒,隻聽見長長的一聲——“嘟”。
電話那頭,車後座上許清晨奪過司妍的手機,大喊“媽!紅燈!”
一聲急刹,所幸路上人煙稀少。
駕駛座上,司妍腦袋仿佛炸鍋的蜂巢,嗡嗡嗡一時間全然不受控制,清晨剛才那句問話如同擴音喇叭被按下循環播放鍵在腦袋裡反複回響,“媽,黃斑病變是什麼,我怎麼沒聽外婆說過。”
遠處大路空曠,路燈落寞,霧氣氤氲,司妍靠邊停車,打亮雙跳,顫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放手電筒時我發現地上有張紙條,撿起來一看,是診斷單。”
“單子呢?”
“塞回去了,應該是外婆拿手電筒時不小心掉出來的。”
“記得診斷單上的時間嗎?”
“911,我一眼就記住了。”
三個月了!
三個月的時間,已足夠黃斑病變到失明......
司妍,你太粗心了!
“媽?”許清晨小聲喚道。
“黃斑病變會看不見。”司妍緩緩睜開眼睛,撫了撫兒子腦袋,痛苦的表情陷入深深自責中,“怪我......”
原來媽媽不知情,是外婆瞞住了所有人。
司妍伏在方向盤上,沉重的無力感如山壓來,仿佛墜入深海無法呼吸,許清晨想做些什麼安慰媽媽,可是他不知道做什麼才好。
片刻後,司妍打開手機,忍住哽咽,“喂。”
“你自己回去吧,今天我想留下來陪我媽。”
“沒事。”
司妍挂斷電話,十七年的慣例,她第一次要求打破。
“嗡嗡嗡”許清晨電話震動。
“喂。”
“我在她旁邊。”
“你媳婦兒現在心情不好,不想說話。”
“外婆生病了,今年我們要陪外婆過年!”
“剛出濱江大道。”
“好,我們等你。”
司妍的肩膀在黑暗中止不住地顫動,低聲的抽泣堵在胸口,如夏日暴雨前沉悶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
許清晨思考了片刻,決定讓給司妍一片獨處空間,下車前他拍了拍司妍,“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别憋着。”
一聲凄厲地長嚎驟然劃破夜空的沉寂,緊接着西邊天空一處煙花綻放,将夜空映襯得更加寂寥。
司妍隻痛哭了一聲,又轉回了小聲抽泣,許清晨鑽回車裡,笨拙地伸手攬過司妍,他挺起男子漢的胸膛,溫柔地說,“喏,這副肩膀,任你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