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斜陽落寞地遊走過蕭瑟破敗的十七所家屬院上空,穿過孫婆婆家鏽色鐵門栅欄,十分無聊地把一條腳踩高凳貼春聯的瘦長身影捏成了一個踩高跷的雜耍藝人,很明顯,此人技藝不高,随時會倒。
“我們家那根電線杆不是還沒走嗎?這種活兒你為什麼不使喚他!”司琦琦踮着腳尖拉長身子去貼橫批,連聲音都被抽成了一條線。
“姑奶奶,這個家你爹我除了能使喚你,還能喊得動誰?”司平腳穩住高凳,眼睛若有所指地往二樓小房間窗戶瞟。
司琦琦和司平一個對視,說相聲般大聲唱和道:“喲,樓上那位爺躲房裡閉關做什麼呢?”
司平喊:“誰知道呀?窩裡頭一整天了,煉丹嗎?哎——那是我房間,您悠着點兒,别給炸了!”
司琦琦又喊:“爸,你說笑話吧,我哥怎麼可能煉丹?他元素周期表都念不全——”
“哦——那難道是——修仙?”
“我哥怎麼舍得修仙?人間多熱鬧,有吃有喝還有餘小——”
話未說完,“砰”地一記推窗聲,“司琦琦你給我閉嘴!”許清晨怒氣沖沖地出現在窗邊,挂着一張溫度比煉丹爐高的臉,指向司琦琦罵:“你再哔哔,我喊高胖子來收拾你!”
司平一緊張:“高胖子是誰?”
“就我那慫包同桌。”司琦琦不以為意地招招手,像聽了個大笑話:“他收拾我?你豬腦燒短路啦?”
司平頓時寬了心,附和道,“就是,那小慫包天天被我閨女欺負,喊他還不如請我出手!”
許清晨無語地看了眼這對活寶父女,掏出手機,點亮屏幕,得意地朝司琦琦揚了一揚。
司琦琦臉色頓變,立馬就要沖上樓。
司平沒看清屏幕,但隐約聽見了鼓點的聲音,他一擡頭,趕緊拽住司琦琦不肯她走,“歪了,快重貼!”
“歪了就歪了,反正沒人看。”司琦琦像隻泥鳅扭來扭去地想要掙脫司平。
“你姑姑馬上就到。”司平一喝,順勢往路口探了一眼,“撕下來重貼!”
“等姑姑來天都黑了,她看不到。”司琦琦不服氣地仍在扭。
“閨女,頭頂那盞感應燈是你裝的!”司平汗顔,“你媽也要來!”
司琦琦長嚎一聲,不情不願地揭下橫批,所幸膠水未幹。
“春聯歪了可以重貼,貼壞了還能再買,隻要咱們最終貼平整了,别人就看不見瓷磚上的印痕,你說是吧?”司平突然說道。
司琦琦手頓在空中,戰戰兢兢地轉過頭看向司平。
司平接過撕下的橫批,蹲下認真地重新刷一遍膠水,“姑娘啊,你打鼓那事兒你媽都知道了。”
“我媽......她怎麼不罵我?”司琦琦的聲音微弱的幾乎湮沒在空曠的院落中。
司平小心翼翼地捏住橫批的邊角遞給高處的司琦琦,叮囑道,“這次看平齊了再粘上去,我們不能糊弄,知道不?”
門頭白瓷磚經常年風吹日曬早已發黃泛青,唯有貼橫批一塊方形之地突兀地發白,司琦琦對準位置,平整地将新橫批契了進去。
“你看,這多平整!”司平輕松地笑了笑,“行了,下來吧,不是什麼大事,人生小插曲嘛。”
司琦琦撇撇嘴,“爸,你喝雞湯了?”
司平對準司琦琦後背使勁一拍,“白眼狼!你爹我在幫你,還敢笑話我?”
司琦琦這回沒躲,仍不敢相信地問:“我媽她真沒生氣?”
司平又是一巴掌,“怎麼可能?你差點把她氣死,大半夜不睡覺追着我問,她怎麼生出個縮頭烏龜?如果她想做一件事,就算前面刀山火海也會毫不猶豫往下跳。我說還能怪誰?可見你這個親媽比刀山火海還可怕。”
司琦琦一怔:“我媽.......沒撕了你?”
司平胸膛一挺,擺出一副戶主模樣,“她敢?我讓她面壁思過去了,從今往後,做個賢妻良母。”
......司琦琦鄙視地看看司平,年還沒過,臉皮就長厚了三分!
“别嘀嘀咕咕,把凳子端進來!貼裡門!”司平撿起膠水瓶往裡屋走,進門時,幾縷細細長長幾不可見的白色絲線忽然擦過臉,又癢又酥。
“琦琦你先别進來,等我去廚房拿抹布!”司平警覺地伸手去撣,中氣十足的嗓門震響在空曠的院落——“媽,你打掃衛生沒?怎麼還有蜘蛛網?”
廚房裡,油紅熱發藍的火苗蹭蹭地竄,将孫婆婆炒菜的臉龐映襯地煞白發亮。
“咳,咳,”還未近廚房,司平就被濃厚的辛辣味嗆得直捂口鼻,他趕緊開窗通風,“鍋裡炒什麼?”
“辣椒炒肉。”
“你這是肉炒辣椒!”
孫婆婆揮動的手頓住,像是忍了很久終于咳出聲,“咳,咳,手抖。”
司平扇了扇口鼻,忍不住抱怨:“我們家貪吃辣的那個又不回來。”
孫婆婆目光盯住鍋寸步不移,繼續翻炒,“她去哪了?”
“清晨說,跟他爸去走訪了。”司平瞄了一眼操作台,作為配菜,尖椒和青椒分别放在不同碗裡,他頓時自作聰明了笑道,“媽,你是不是抓錯了?”
孫婆婆微微側過頭,嗯了一聲。
“光線不好,怎麼不開燈?”司平又念叨。
“我看得見!”
像是為了輔助證明廚房内光線充足,竈台的火苗突地竄出發紅的火舌,一瞬間将廚房照得通明。
“哎呀媽,你這火要把竈王爺燒上天哪,快調小一點,鍋要糊了!”司平急着要上手幫忙。
孫婆婆鍋鏟一摔,“要不你來燒?”
司平反應敏捷地往後一躲,“嘿嘿,我是來拿抹布的。對了,我姐不是說等她回來燒嗎?媽,要不你去看電視?”
“等她?等到什麼時候?”
司平閉上嘴,答案隻有姐夫才知道。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大喊,“姑姑!你回來啦!”
司琦琦差點沒把嗓子扯破,即使廚房排氣扇呼呼作響,司平也聽得一清二楚。
不像打招呼,更像通風報信。
“呦,說曹操,曹操到!” 司平尴尬一笑。
“哐啷”一聲,樓上傳來一聲悶響。
孫婆婆擡起頭,司平趕緊解釋,“清晨,是清晨在我房間!”
“這兩個小兔崽子怎麼都像你!”孫婆婆歎了口氣。
司平從小被嫌棄到大,倒也習慣了,他不以為意地走到水池前四處尋找,“媽,以前放這兒的抹布呢?”
“被她扔了,說太舊,全是細菌。”孫婆婆語氣冰冷。
“哪兒舊了!”司平跟着拱火,“浪費可恥!”
孫婆婆乜了司平一眼,有本事你去她面前說。
司平頓時歇了火,像隻沒頭蒼蠅般亂翻一通抽屜,孫婆婆三兩步走到櫥櫃前,拉開最底層抽屜,從一堆紫菜木耳等幹貨中翻出一疊嶄新的毛巾扔給司平,“喏,用她買的!”
“嶄新的毛巾用來做抹布!”司平搖搖頭,“啧啧,浪費!”
廚房突然一亮,司妍走進廚房挽起袖子放水洗手,“你念叨什麼呢?燈都不知道開。”
司平結巴:“我,我跟媽說話呢。”
司妍問:“說什麼?”
“說,說這毛巾質量好,吸水不粘毛。”司平說完就被孫婆婆翻了一個大白眼。
“我買的,用你說!”司妍順手扯過司平手中抹布,将水槽旁濺水擦幹,又平鋪晾好。
她轉身穿圍裙的時候,孫婆婆将菜盛出裝盤,鍋丢進水槽,“我就炒了一個菜,剩下的交給你!”
司平趕緊跟在孫婆婆身後開溜,不料前腳才邁出,就被司妍一把揪回,“清晨呢?”
“樓上寫作業!”
司妍半信半疑。
“你這是什麼表情?親兒子親弟弟都信不過?這孩子今天鑽進房間就再沒出來過,說你們今晚要趕回奶奶家,他得把作業先弄完。”
司妍視線穿過司平,落在他身後一整台配菜,發現她沒工夫跟司平掰扯,掉頭說道,“我看琦琦一個人在貼春聯,喊他下來幫忙。”
水流打在鐵鍋弧形壁上,“刺啦”濺起一團油煙,樓梯傳來重重地“咯噔咯噔”腳步聲。
“說了多少遍,樓闆是木頭做的,下樓要輕點,就是不長記性。”司妍低聲罵了句。
“我去教育他!”司平抓起抹布就逃。
客廳外,許清晨一巴掌拍亮了客廳燈,院落外司琦琦大喊,“許清晨!過來幹活。”
廚房裡油煙四起,司妍忙碌于竈台水池之間,熱火朝天;客廳門廊裡,司平帶着兩個孩子貼春聯福字,歡笑連連;房間内,中央電視台新年特别報道有聲有色,孫婆婆坐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或許,這是在這座房子裡最後一次過年了。
電視裡傳來播報聲:下午十七點整。
孫婆婆擡起眼皮,很快垂了回去,又快到點了。
每年大年三十司妍都會趕回娘家争分奪秒地燒好一桌可口飯菜,可等真正到了吃團圓飯的點,她又得跟随老公風塵仆仆地趕回省城婆家。婆家公公有新年夜去寺廟祈福撞鐘的習慣,倆老人不在意他們這小家三口能否趕上年夜飯,卻規定祈福撞鐘不能缺席。
這麼多年,小妍忙裡忙外沒吃過一口熱氣騰騰的年夜飯。
缺德的老東西!心髒病都發作了,還有力氣去撞鐘!不要命!
“小母猴,你給我站住!”門外傳來司平和琦琦帶着笑意的追打聲,孫婆婆眉頭又深了一層,眼見要四十的大男人了,還混在一個無事衙門,天天圍着竈台圍着老婆小孩轉,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幸好四美是個能幹的孩子.......
孫婆婆揉了揉眼睛,這幾日酸脹發澀疼的厲害。
她歎了一口氣,心想:嘉瑩啊,我是不是快來找你了?奈何橋邊,你等等我。
不知過了多久,孫婆婆聽見廚房傳來司妍的命令:“端菜!”
幾個小的争先恐後地湧向廚房,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掐架把小小廚房鬧騰地好像捉住了唐僧,敲鑼打鼓地要吃大餐的妖精洞。
連孫婆婆自己都沒察覺,她緊閉的嘴角不知不覺被那些新鮮生動帶着活氣的聲音撬開了一道縫。
剛走進房間準備拜年的丁四美看愣了,她扶住門框,怔了一會兒,才輕聲喊道:“媽。”
孫婆婆擡起眼皮,點了點頭,溫和道:“忙完啦?”
“嗯。”
“坐下來休息會兒,讓他們去忙。”孫婆婆拍了拍身旁的沙發,看來看去,整個家隻有兒媳婦最像自己。
丁四美聽話地坐到孫婆婆身旁,放下手裡環保袋,“媽,給您買了點營養品,枸杞黃芪西洋參,都是您平時常喝的。”
孫婆婆欣慰地點頭,難得的溫柔道:“你平時也要注意身體,别太累了。我帶過這麼多學生,看得出來,我們家琦琦是個好孩子,懂事晚而已,你千萬别急,知道嗎?”
丁四美怅然地點頭,婆婆是懂她的,身體上的勞累并不算什麼,真正讓她操心的隻有司琦琦這個讨債鬼。
“等琦琦高考結束,有機會多出去走走。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鋪在店裡,辛苦大半輩子,學會對自己好一點,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