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夜空熱鬧的不行,走馬燈似地照亮了出家屬區那段黑燈瞎火的泥巴路。
司平發動小電驢,丁四美垮上後座,司琦琦吸緊小腹像吉士蛋堡裡的肉餅卡在父母中間,動憚不得,好在沿途煙火升騰,司琦琦歪脖子看了一路,倒也忘記了不适,隻覺得回家的路如同開往春天,滿眼的繁花似錦。
丁四美的雙腳好不容易踏實落地後,正準備舒展一下腰身,手機振動起來。
藍辛的信息,确切來說,躍入眼前的是一段監控鏡頭記錄的司琦琦打架子鼓的視頻。
丁四美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司琦琦,按下播放鍵,充滿力量的鼓點聲頓時響徹在車棚上空,引得司平連車都沒顧得鎖,急急地捧着顆腦袋上趕着湊熱鬧。
司琦琦耳朵一豎,就是這一段,她赢得了辛姨的嘉獎。
“嗡”司琦琦口袋裡手機屏幕發出亮光,她翻開一瞧,是高斯的信息,“下學期還有一次機會,全校義賣,你有膽嗎?”
司琦琦愣了一會兒,飛快地打字:“你是說在全校義賣活動中上台表演?”
高斯:“你辛姨是這個意思。”
司琦琦手指好像被鍵盤黏住了,一動不動,她擡起眼皮看向丁四美。
丁四美手機又響一聲,依舊藍辛的信息,“如果琦琦還有一次機會,你會贊成還是反對?”
丁四美一擡頭,剛好捕捉到司琦琦閃爍的目光,那雙眼睛裡一點期期艾艾的希望如微弱的火苗,忽明忽滅。
母女間的對視瞬間變得微妙起來,虧得司平敏感,老婆女兒手機一瞧,幾條信息内容盡收眼底,他發出看熱鬧的一聲壞笑,“姑娘,這回你要是好好露一手,看誰還敢背後笑話你。”
丁四美頓時剜了司平一眼,司平縮回腦袋憨笑一聲,伸手指向樓道,“咱們先回家。”
那夜的春節晚會一家人看得意興闌珊,直到進入新年倒計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丁四美突然開口,“很想上台嗎?”
已經打呼的司平聽見老婆大人出聲警覺地身子一顫,“什麼台?中央台?”
氣得丁四美踹了司平一腳,“回房間睡覺!”
司平不服氣地把這一腳還給了司琦琦,“你媽踹你的!”
司琦琦揉了揉小腿,委屈巴巴地偷看了眼丁四美,小聲道:“你讓嗎?”
丁四美面色紋絲不動,目光分毫不移電視屏幕,聲音不冷不熱地說道:“這次表演後安心準備高考,高考以後,如果你還想學架子鼓,我不攔你,我隻能退到這兒。”
“五,四,三,二,一”新年倒計時響起,像是踩點似的,司琦琦“蹭”地站起,重重一點頭。
“噼裡啪啦”此起彼伏的迎新鞭炮聲煙火聲紛杳至來,新年的鐘聲敲響。
爆竹聲響愈是熱鬧,就襯得藍辛的家愈是安靜,沒有電視聲響,沒有燈火通明,屋内漆黑甯靜,唯有卧室床前一盞昏暗的台燈發出暖暖的橘色光芒。
高斯抱着手機守在藍辛床前,幾乎踩着新年倒計時,把手機遞到床邊,“媽,你瞧。”
虎妞:“廢話,小看誰呢!”
虎妞:“替我謝謝辛姨。”
“我說她行吧。”高斯盯着屏幕上那幾個字,滿意地笑出了聲。
藍辛提了提眼皮,蔫蔫道,“你喊人虎妞,她知道嗎?”
高斯倏地一收手機,合上藍辛沉重的眼皮,又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一本正經地說:“你燒糊塗了,看花了眼。”
藍辛微微提了提唇角,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高斯端來一杯溫水,倒出二十毫升布洛芬溶液小心喂藍辛吞服,坐回藍辛身邊,幫她掖好被子,哄孩子般拍向她的肩膀,“乖寶寶,吃完退燒藥好好睡一覺。”
藍辛腦袋昏昏沉沉,實在沒力氣跟兒子貧嘴,她迷迷糊糊地嗚咽了一聲:“兒子,你以後一定是個好爸爸......”
高斯沒回應,待她發出沉穩的呼吸聲後,看向藍辛熟睡的臉龐,輕聲笑道:“這是你和爸爸離婚後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夜,藍辛女士,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崔志平望向遙遠的夜空在心中發出一聲無力的歎息,黑夜像一隻永不滿足的魇獸張開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噬。
他默默地關閉手機,強行拖拽着疲憊的軀體,跟在崔大慶身後離開了南城區派出所。
飯店老闆索要摔壞桌椅賠償未果,反遭崔大慶破口辱罵,一怒之下便報了警,崔志平迫不得已從崔芳芳留給他的銀行卡中取出錢,道歉連帶賠款後兩人才得以走出派出所大門。
寒風從四面八方湧起,崔志平裹緊了棉衣,年三十的夜啊,真冷。
他忍不住握緊口袋裡冰冷的手機,仿佛那是一隻滾燙的熱水袋,能夠為他提供源源不斷的暖意。
手機收信箱置頂信息:“新的一年,願你以夢為馬,勇往直前,披荊斬棘,終成所願。萬眷在此祝你新年快樂,萬事勝意!(笑臉)
花整整一晚編寫的群發短信隻消一秒鐘就能完成發送,而為确認是否成為已發送信息,萬眷翻看了手機無數遍。
直到時針走過十二點,萬眷仍沒等來崔志平的回信。
枕頭底下藏着一張白色硬卡紙手工制作的音樂賀卡,萬眷小心翼翼地揭開,生怕一個魯莽就弄斷某個玄機。
《Kiss the rain》鋼琴曲悄然響起,那是手工剪裁的一隻三層立體蛋糕,蛋糕頂部翩然站立着一個跳芭蕾的女孩,欣然挺拔,宛如公主。女孩穿着白色T恤,胸口是一隻雙耳向上立起同樣也在跳芭蕾的小兔子。
知道萬眷學過芭蕾的人并不多,而見過她穿芭蕾兔T恤的人更少之又少,在還沒有以成績論英雄的年紀,萬眷曾因為那件T恤而被嘲笑為肥牛卷和肥羊卷的同類——“肥兔卷”。
她嘴拙,說不過其他牙尖嘴利的孩子,偷偷趴在桌洞裡抹眼淚時聽見身旁座椅一拉,小班長嚴肅的聲音響起:“給同學取外号,扣紀律分五分,取消本周小紅花資格,再不聽勸,罰掃廁所。”
起哄的孩子一下子做鳥獸狀散開,烏雲萬裡的霧霾天褪得幹幹淨淨,崔志平從桌底遞來一塊手帕,帕子上恰好印有一隻小兔子。
萬眷無聲地笑了,手摸向賀卡底部的祝福,在心中默念:“祝你圓夢英國。”
“祝我們,分開快樂。”
或許因為地暖溫度開得高,即使隻穿一件單薄睡衣,萬眷還是燥熱地發渴,于是起身去廚房倒水。
客房房門未合緊,露出一道明亮的白光,萬眷透過門縫偷瞥,書桌角落台燈大亮,而萬青松人卻已躺在沙發床上閉目入睡。
萬青松睡得并不安穩,眉間緊蹙着,不知在思考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身體蜷縮成一團,乍看上去,還以為他冷得瑟瑟發抖。
書桌正中央平放着一隻英雄牌純黑鋼筆和一本擡頭為“江城市政府辦公室”的紅色雙信箋紙,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桌面一如既往地幹淨整潔,一塵不染到讓人看不出不久前有人使用過。
即使不做功課也留一本空白草稿本放書桌,營造一種“我不在寫作業就在去寫作業的路上”的刻苦勤奮假象,原來這種習慣始于萬青松。
萬眷踮起腳尖推門而入,将地暖控制面闆溫度上調兩格,又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桌前,俯身關燈。
空白信箋紙并不平整,第一行中央标題處,約莫留下了五六個用力到幾近锲入箋紙的字迹印痕。
中間兩個字,因可視距離驟然縮短如烙鐵般刹那間刺痛萬眷的眼——離婚。
萬眷猛地起身,“啪”地一下,台燈摁滅,房間陷入一片混沌。
沙發床上的人好像聽見了聲響,不安穩地連翻幾個身。
黑暗中,萬眷仿佛墜入一個不見底的深淵,在失重暈眩感的層層壓迫下,她竟然得到了某種解脫:原來爸爸也想分開啊。
不知過了多久,萬青松終于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發出輕聲微鼾。
萬眷已經冷到四肢發麻,她顫微微地走地暖溫控前,發瘋似的猛摁溫控鍵,直到溫控面闆像死魚一樣停在三十度。
收回來的那隻手,冷的像冰。
萬眷呆坐在書桌前,默默地抽出一本試卷,還是試卷貼心,試卷不會隐瞞,不會欺騙,不會背叛,在萬眷這兒,是比父母更踏實的陪伴。
可是這個新年夜,連試卷也叛離了她,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中國方塊字,橫豎撇捺一筆一畫湊在一起,萬眷卻一個字也不認識,每一道筆劃都如滾滾白浪中伸手求救的落水者,苦苦掙紮隻是徒勞,很快,淚水如山洪磅礴而至,吞沒了一切,無人生還。
萬眷:“ 突然想吃單面煎荷包蛋,該怎麼辦?”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因為各不相同的原因失眠,像萬眷這一款,小島認為一個單面煎荷包蛋并不能夠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