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七班,怎麼了?”
“要是再碰上突然下雨,我們那口子給我兒子送傘時,我喊他順便也給你送一把,反正你們學校也離得近。”張阿姨笑眯眯地說。
“不用,”萬眷搖搖頭,“阿姨謝謝你,太麻煩了!”
電梯裡空調還是夏季模式,絲絲往外吐涼風,萬眷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她伸手搓了搓被雨打濕的衣袖。
張阿姨伸手撫了撫萬眷手臂,關切道,“趕緊回家換一件,鍋裡給你煮了碗姜茶,驅寒的,趕緊趁熱喝!”
萬眷摸了摸被張阿姨撫過的部位,竟然有一絲暖意。
真奇怪,這種媽媽式關心從一個阿姨嘴裡說出來竟那麼受用。為什麼我的媽媽從來不關心我會不會餓,會不會冷,會不會淋着雨,會不會受涼感冒,難道長大了成年了就不會餓不會冷不會生病難過嗎?
“滴”地一聲電梯門打開,一個小姑娘嗲嗲地聲音傳來“姐姐,你要進電梯嗎?”
萬眷擡頭,她不禁愣住,站在小姑娘身後那個女人不正是崔志平媽媽嗎?她也住這兒?什麼時候搬來的?
萬眷心裡一陣唐突。
“進來嗎?”女人客氣地問。
“進!”萬眷趕緊走進電梯,她低頭喘了口氣,幸好沒認出我。
電梯門閉合向上攀升,萬眷頭腦一陣暈眩。
“姐姐,你也住二十一樓嗎?”小女孩歡快地問。
“不,我住十九樓。”
“姐姐忘記按鍵了!”女人說着幫萬眷按下數字鍵19。
“謝謝。”萬眷低頭小聲說道。
小女孩歪着頭笑呵呵地說,“姐姐,我也有一把小馬寶莉的傘,我最喜歡紫悅,姐姐你喜歡誰?”
女人垂眼掃向萬眷手中小傘,萬眷的心陡然撲騰騰跳個不停,“我,我喜歡雲寶,因為雲寶是rainbow,rainbow是彩虹。”
小女孩忽然仰起臉轉向她媽媽,她的睫毛很長,眼睛清亮,她問,“媽媽,是不是等雨停了彩虹就會出現?”
“也不是每場雨後都能看見彩虹的,”女人寵愛地看着小女兒,“要是茉莉能看見彩虹呢,就說明茉莉很幸運。”
萬眷出神地看向小馬寶莉雨傘,她心想,小茉莉,你比你哥哥要幸運一百倍呢。
滴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十九樓到了。
小女孩特别懂事地朝萬眷搖搖手,“姐姐再見!”
萬眷反倒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她灰溜溜地逃出電梯,連句再見都沒說。
客廳裡傳來電視機聲響。有人在家!
“小眷?”
媽媽的聲音洋溢着熟悉的欣喜,小時候每年寒暑假發成績單時,媽媽也是這種聲音,小眷,快給媽媽看看你的獎狀。
“是我。”
“怎麼才到家?都播半個小時了。”
“什麼?”萬眷愣住。
“上次去教育台錄的家長課堂,今天首播,哎呀,媽媽那一段都過了,你怎麼不早點回來?錄的時候沒注意,台下這麼多家長鼓掌!哎呦,那天的妝有點淡,口紅色号沒選好呢!”
萬眷低頭換好拖鞋,她在一樓走廊看雨也看了半個小時。
“你去哪?快坐過來!”趙美蘭開心地招呼道。
“曬鞋子,鞋子濕了。” 萬眷冷冷地回答。
“不是才買了新鞋子嗎?淋一個禮拜也夠你換。”趙美蘭開玩笑。
萬眷手中被雨水浸濕的球鞋砰地摔落在地,她突然不想曬了。
“你又去哪?”
“喝水。”
“我們家電視可以倒回去看的吧?我倒回去給你看媽媽那段!”
廚房裡,奶鍋裡的姜茶熱騰騰。
萬眷喝了一口,心沒那麼涼了。
客廳裡,電視聲音調至最大,“我認為很多家長帶孩子的重心容易偏移到吃喝拉撒上,但作為父母,不僅是養育孩子,更應該是培養,培養孩子的性格,能力,眼光,看世界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孩子認識自己,這樣她才能獨立成為社會的個體,不依附父母而存在。當她的個體意識被喚醒,她的能力也與之匹配,那麼她完全可以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在我們家,是完全不存在“父母式關心”的,沒有噓寒問暖,每個人都在專心地做自己的事,為自己負責。”
萬眷一口氣喝完了整杯姜茶。
“你快過來,哎呦,我這段都快結束了。”趙美蘭着急地喊萬眷。
“作業多,我回房間。”萬眷拎起書包,徑直穿過客廳。
“這兩分鐘能耽誤你寫什麼?”趙美蘭喝道。
“我衣服濕了,去換衣服。”萬眷面無表情地回答。
媽媽眼裡的熱情消失了,她擡高音調,“你沒帶傘嗎?”
“沒有。”
“出門前不看天氣預報嗎?我們大人忙,是沒有時間給你送傘的。你要是沒有準備,淋的就是你自己。”
“我知道。”
“知道?知道還不帶?以後去英國怎麼辦?英國那種天氣,說下雨就下雨,你包裡不備把傘,還等我們打飛機給你送傘去?”
萬眷不喜歡英國,不喜歡陰濕,讨厭說翻臉就翻臉的天氣。
門“吱呀”開了,今天是什麼特别日子?連爸爸也回來那麼早。
“呦,今天太陽可打西邊出來了,某些人還真回來了。”
爸爸萬青松還沒進門,媽媽就嘲諷道。
“不是你叫我早點回來的嗎?說要看什麼節目。”
萬青松平時說話極少用反問語氣,萬眷一聽,便知不妙。
“我喊你回來你就回來了?我喊你早點回來一起去我媽家,你怎麼不回?”
“昨天不是青紅來了嗎?我幫她找賓館耽擱了。”
“什麼時候來不行,偏偏中秋節來,她算盤打得倒是巧。”趙美蘭冷哼一聲。
“不是跟你說過是因為學校分配她到江城實習嗎?”萬青松終于忍不住了,“再說妹妹來哥哥家有什麼不行?要是我們家能住下,我用得着滿大街給她找賓館嗎?”
“她這麼大人自己不會找賓館?還賴着你滿大街的幫她找?”趙美蘭越說越激動,“再說我們家怎麼住不下?笑話,你喊她來住啊,你天天去菜場買菜?你天天給她洗衣做飯?你天天伺候她?你一天在家幾個小時,你怎麼好意思說出口!”
“你别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别人!我再說一遍,青紅就是來實習的,她根本沒想過住我們家!”
“我算計别人?我要是會算計,我還嫁給你!我圖什麼?是你還是你們萬家有一個銅闆讓我算計嗎?”
“别吵了!”萬眷大吼一聲,她站在沙發背後,渾身發顫。
趙美蘭看了一眼萬眷,抓起包往門外沖去,門被摔得哐當作響。
爸爸平靜地說,“小眷,我們吃飯。”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萬眷擺好碗筷,坐在爸爸對面。
爸爸按下遙控器開關,調到新聞頻道,又給自己斟了一小酒杯白酒。
電視裡兩位新聞評論家正就奧巴馬會不會成為美國第一任黑人總統熱烈讨論着,插播的現場報道美國民衆亢奮異常,鏡頭切換,一位黑人選民正用英語熱情地給奧巴馬團隊拉票。
萬眷機械地往嘴裡扒着米粒,再過一年,當她打開電視時,聽見的應該是叽裡呱啦的英文,熟悉的中國話會變成外語,成為遙遠的“來自中國的報道”。她和爸爸之間一張餐桌的距離會變成一面屏幕的距離,一張餐桌的距離她尚且不知道如何跨越,那等到他們之間相隔山海之後呢?
不知道怎的,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突然擊中了萬眷的心,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将離她而去。
爸爸放下碗說“小眷,你慢慢吃。”時,她低下頭哭了。
廚房裡傳來爸爸洗碗放水聲,水龍頭裡自來水“嘩嘩”地湧出,沖走了油漬,沖走了洗潔精,理所當然地掩蓋住了萬眷并不想被聽見的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