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走廊口,小島一眼瞧見了萬眷的綠書包。
此刻,她正伸長脖子望向天空,這讓她看上去像一隻虔誠的小烏龜,默默祈禱天上的大窟窿趕緊被填滿。
她的左手手掌向上攤開,雨滴濺落在掌心彙集成一個小窪窪。
小島鼓起嘴巴用力一吹,水珠呼哧一下噴向萬眷肉嘟嘟的小臉,小島咯咯地笑出聲。
萬眷像個石像巋然不動,最後沒熬過那幾顆險些滑進内衣的小水珠,她擡起手将它們消滅在脖頸處,冷冷道,“餘三歲,你夠了。”
“看都不看就知道是我?”小島笑。
“除了你,整座江中還有誰這麼低幼?”
“卷兒,你家人還沒來嗎?”
小島将臉湊近萬眷,萬眷垂眼看到了小島滿口白花花的小細牙。
“書找到了?”萬眷斜了一眼小島,伸出兩指夾住她的嘴,“收斂些吧,這都要裂開了。”
小島豎起大拇指,“這都猜出來啦?不愧是福爾摩斯眷!”
“還用猜嗎?”萬眷哼哼,“剛才你的臉,這樣——”
萬眷擠出一張哭臉,再捏着嗓子學小島哭腔,“卷兒,我的書沒了,嗚嗚嗚!”
小島笑得前俯後仰,“過了啊!再學下去我可不帶你回家了!”
“你家人來了?”萬眷問。
“喏,”小島的手遙遙一指,“我爸來啦!”
不遠處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男人,他擎一把藏青色大傘,身影清瘦,步伐沉穩。
行至走廊時,小島朝他飛奔而去,身輕如燕,她挽住餘舟的手臂,仰起臉笑眯眯地問,“爸,我的傘呢?”
“我隻帶了一把。”餘舟愣住。
“啊!”小島叫道,“那卷兒怎麼辦?”
餘舟順着小島手指方向看去,那個臉圓圓的姑娘,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有些羨慕。
“你們倆用。”餘舟把傘遞給了小島,讓她去接萬眷。
“不用,謝謝叔叔。”萬眷連忙搖手,“你們先走,我再等等,一會兒我爸媽就來了。”
“拉倒吧,你那不靠譜的爸媽。”小島一把将萬眷箍進傘中。
“用我的吧?”
一把顔色粉嫩的幼兒園女童專用mini小傘兀地出現在她倆面前,小島和萬眷同時一怔。
“看見沒?還有比我更低幼的。”小島合起差點兒落地的下巴,萬眷的嘴也張得足夠塞進一個雞蛋。
“它,它叫什麼?”小島着急地摸腦袋,“小馬,小馬……”
“小馬寶莉。”萬眷淡淡道。
“還有蕾絲滾邊,”小島伸手去摸傘面尾端,她艱難地抑制住自己腦補眼前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撐起粉紅色蕾絲鑲邊小傘在雨中漫步的蠢萌模樣。
萬眷擡眼看向崔志平,并沒有接。
崔志平出教室時手上沒有傘,她早發現了;家裡沒有人會來接她,她也早料到了;雨下大一點不要緊;下久一點不要緊;沒人來接不要緊;在生他氣也不要緊;萬眷仔細數過,能和崔志平站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時間不超過六百天,她願意同他共等一場雨。
小馬寶莉往前遞了遞。
“那你呢?你怎麼辦?”小島問崔志平。
“我爸來了。”崔志平手指向後方,他将傘塞進萬眷手中,語氣霸道根本不容萬眷置喙,“你拿去用。”
崔志平說完掉頭大步離開,留下萬眷手捧粉色小傘不知所措地喃喃,“哦,謝,謝。”
酒鬼也會來送傘?
酒鬼都能記得,卷兒你的爸媽怎麼能忘!
小島莫名有些憤然,她朝崔志平身後望去,果然,四五米開外的樓梯口一個男人正歪着腦袋夾住傘從褲兜裡掏煙,他瘦得皮包骨頭,那條皺不拉幾的卡其色褲子好像全靠一條褲腰帶栓在身上。他張開一口黃牙咬住煙蒂,又伸進同一個褲兜去掏打火機,不過打了好幾次,都沒點着,他龇了龇牙,極不情願地從左邊褲兜裡掏出左手擋風。
誰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七字來擋風?
小島啼笑皆非,再仔細看,那隻手剩下的三根手指頭——不見了。
小島驚訝地往崔志平看去,可崔志平卻已先行一步。
白花花的雨水裡,崔志平和酒鬼父親别扭地擠在同一把小傘下,兩人之間始終相隔一拳距離。
崔志平已高過父親,他在左邊擎傘,傘向□□,他的左手衣袖逐漸濕透。
小島和餘舟走在其後,餘舟替小島背過書包,傘很大,餘舟卻将小島緊緊護在懷中,仿佛小島的天空從始至終不曾落雨。
萬眷獨自走在最後,什麼時候爸爸摟過她呢?小學?沒有。幼兒園?或許吧。她猛地捶了捶頭,該記的不記,那麼大的内存竟被些單詞公式消耗盡,萬眷啊萬眷,再過一年半載,看看你記住的這些垃圾還有什麼用!
萬眷沮喪地撐開傘,可是小馬寶莉完全打開也不夠擋她一人風雨。
風依舊呼啦呼啦地扇向她的臉,雨依舊啪嗒啪嗒地砸向她的身子,最後她索性翹起傘面,任雨水鋪面砸來。
這樣也好,回去也不用解釋臉上黏糊糊一片究竟是雨還是淚。
很快,餘小島和崔志平反向而行,萬眷的視線裡獨剩下崔志平。
那把凸出好幾隻尖角的傘下時不時還飄出淡淡的煙,模糊的視野裡,崔志平飛快地回望了一眼。
“你從哪翻到這把傘的?”崔志平質問父親。
崔大慶吸完最後一口煙,随手将煙頭往地上一扔,斜眼看向兒子輕蔑地笑道,“你這話講的,我們家是皇宮大院?巴掌大的地方,還用翻?”
崔志平的視線落在水坑中煙頭上,忽地擡眼,“包裝盒呢?”
“什麼包裝盒,兩張破紙殼,我扔了。”崔大慶被看得心虛,一雙三角眼骨碌碌地四處打量着兒子的學校,“你别說,你們這個學校就是氣派,以後等你考到清華北大,記得也帶你老子去皇城看看,哎,你淋到我了!”
崔大慶突然停下,回頭怒視崔志平。
兩三步外,崔志平站在原地,也一動不動地盯住他。
“你發什麼神經?老子給你來送傘,你還淋老子!”
“狗日的,看什麼看?有你這種兒子嗎?”
幾米外,三三兩兩同學走過,他們朝崔志平投來八卦的目光。
崔志平傘撐向前方,冷冷道,“你自己打。”
“老子偏不自己打,老子就等你給我打,就該讓你的同學瞧瞧,你這個全市三好學生是怎麼當兒子的。”
崔志平握住傘柄的手,青筋暴起。
崔大慶像抓住了蛇的七寸,他躲回傘下,瞧向兒子繃緊的臉,佯裝關心道,“怎麼了,你媽送的傘,不舍的用?”
“那你還借給女同學,三好學生,你的心可真好啊。”崔大慶眯着眼回頭望去,“我說那個女同學,是不是來過我們家?”
崔志平忽然提起速度大步向前,“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崔大慶抱住頭趕緊鑽回傘裡,崔志平走得太快,以至于他得小跑才能跟上崔志平。
“你不能走慢點嗎?”崔大慶氣喘籲籲地說。
“你廢的是手,不是腳。”崔志平冷冷地說。
“你他媽的再說一遍!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抽你!”崔大慶抽筋般地掄起巴掌作勢要煽兒子。
幸好,已出了校門。
“我不想跟你吵,不想淋雨,就閉嘴。”
雨越下越大,崔志平好像掉進一個漩渦,他越掙紮漩渦越轉越快,怎麼也逃不了。
萬眷剛走進樓道,迎面碰見出門的張阿姨,她做完活正準備離開。
“咦,小眷,你帶了傘呀?”
“沒,同學的傘。”萬眷答。
“沒淋着就好!”張阿姨寬心道,“我怕你跟上次一樣又淋出病來!”
“不會,我又不是小孩。”萬眷笑。
“小眷,你在幾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