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回到闆報欄時,萬眷已寫至最後一行。
面對滿牆黑闆字,小島的嘴張成了O型,“哇哦,你,你這是手寫打印體?”
“誰說不是呢?”萬眷得意地拉長聲音,她穩穩地紮着馬步,吹牛絲毫不影響她的發揮。
黑闆上每一個字橫豎皆筆直,大小相同,字與字之間上下左右皆對齊,間距統一,整幅闆報猶如用最标準的宋體字從Word文檔打印而出。闆報内容是什麼全然不重要,眼前這一整面牆工工整整的方塊已足夠讓人望洋興歎。
“不過,你這也叫闆報?”小島遲疑道。
沒有任何圖案,插畫,彩筆,哪怕連根波浪線都沒有,這就是萬眷的風格——極簡極純大字報。
“怎麼不叫!”萬眷回頭,忍不住叫道,“呀,你怎麼都濕了?”
“當然是下雨了。”小島聳聳肩,“你還真專心!”
萬眷擡頭,果然,透明玻璃闆上朦朦胧胧覆着一層輕薄的雨水,幸好雨不大,細細綿綿,小島隻是頭發表層微微沾濕。
“書找着了嗎?”萬眷關心地問。
小島搖頭,眼睛像死水一樣沉悶無力,她左右望望,又期盼地問,“方南山來過嗎?”
“沒有。”
小島的臉深深埋下,那潭死水已經發酵成泥沼,暗不可測,還咕噜咕噜冒着絕望的氣泡。
“你等等我,我還有最後兩個字,寫完咱們先回去上課,放學後我再陪你一起找。”說完萬眷又紮起了馬步,穩穩地将最後兩個字漂漂亮亮地寫在黑闆上。
小島跨過椅子,反身坐下,她雙手扒住椅背,頭倒在手背上怏怏道,“你走吧,我想坐一會兒。”
“你不上課啦?下節課要去化學實驗室。”萬眷提醒小島。
“不去,幫我個忙,”小島頓了頓,“回到教室後,大聲地說我被高主任喊去辦公室了。”
“為什麼?”萬眷好奇。
小島沖她眨眨眼,“再給無心之人留點作案時間。”
萬眷明白了,她拍拍胸脯,“放心,我拿喇叭喊。”
小島軟綿綿地賴在椅子上,她搖搖手,“拜拜,慢走,不送。”
上課鈴聲歡快響起,萬眷匆匆跑回教室,小島迷迷糊糊的視線裡,雨越下越大。
她好像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裡面她變成了一隻燕子,滿學校地找書,有隻夜莺飛過來說,你在做什麼?她說,我在找東西,夜莺說,你不像在找東西,你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四處亂飛。她皺起眉,我不是沒頭的蒼蠅,我隻是不想動腦筋,我一動腦筋就要睡覺。夜莺說,那你睡一會,我幫你找。她很好奇,問夜莺你怎麼找?夜莺說,我用心。她笑了,手指向夜莺的胸膛,别逗了,你沒心,你的心是鉛做的。
然後她醒了,醒來時,她看見了方南山的臉,那麼近,近到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他呼出的熾熱鼻息卻清楚地告訴她,天亮了。
“我的心是鉛做的?”方南山笑。
小島大窘,她趕緊起身擺手,“我,我胡說的,我做夢了,亂七八糟的,你别當真。你找着書了嗎?”
方南山抱歉地搖頭。
“沒關系。”小島強笑道,“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方南山一手撐開傘,一手撈起椅子,轉身向教學樓走去,“走吧,雨下大了。”
小島跟在他身後,問“現在幾點?”
“第二節課剛上完。”
“我睡了一節課?”
“累了。”
“嗯,所以才會做亂七八糟的夢。”
“夢見了快樂王子?”
“你讀過《快樂王子》嗎?”
“小時候外婆給我念過。這聽起來是個悲傷的故事,小燕子死了,快樂王子的心裂成了兩半。我當時還問外婆,他為什麼快樂?”
“外婆怎麼答?”
“外婆翻開書讀道,小燕子,我很高興你到底要去埃及了,王子說,你在這裡待的時間太長了,不過你得親吻我的嘴唇,因為我愛你。她讀完了,問我懂了嗎?”
小島也想知道。
“我不懂,但我不想承認,我就說,因為,愛?”
“哈哈哈,”小島大笑,“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會投機取巧。”
“那是擅于思考,”方南山輕松帶過,“你讀的時候不覺得奇怪嗎?畢竟,作為童話,它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小時候沒怎麼讀過童話。我爸從來不給我念,也不給我買這類書。啊,你不要誤會,我爸也讀故事給我聽,但他讀的是《山海經》,《聊齋志異》,《基督山伯爵》這類,比童話精彩多了。後來我上學了,在學校門口的書店讀完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我才知道為什麼我爸不給我念。”小島頓了頓,“不是因為童話的結尾處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童話裡的小女孩要麼和我一樣沒媽,要麼就被後媽折磨虐待。”
“怕你代入?”
小島點頭,“所以,我爸給我念《快樂王子》時,我壓根兒不覺得有問題,相反我很感動,快樂王子太了不起了,為了素味平生的人,他獻出了所有。我問我爸,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像快樂王子一樣的人存在嗎?”
“我爸說,有。他說得超認真,不過我沒信。”
方南山發出一聲輕笑。
“不信歸不信,但王爾德的童話裡,我最喜歡的還是《快樂王子》。”
“我最喜歡的是《自私的巨人》。”
“為什麼?”
“巨人很幸運,如果他沒有遇見小男孩,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春天的模樣。”
“春天什麼樣?”
“滿樹白花。”
小島想了想,說,“你知道嗎?巨人能等來春天,不是因為他遇見了小男孩,而是因為春天太美,看得巨人心軟了,所以他才會偷偷走到小男孩身後,輕輕抱起他。是巨人選擇了擁抱春天。”
方南山的心猛然一顫,他停住腳步,看向小島雙眼,然後輕輕地将小島往身邊拉了一下,“雨大了。”
小島側臉看向傘面珠尾,一滴滴圓潤的雨珠從傘面飛速滾落,小島這才聽見雨濺在傘面上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
她有段日子沒聽見落雨的聲音了,雲州的雨很大,可是落在芭蕉葉上,聲音卻很小,它們從不一滴滴垂落,它們通常會彙聚相擁,一汪一汪地,随風在芭蕉葉上輕輕湧動。
她擡起頭去看雨傘傘面,忽然間,那些雨珠直溜溜地砸在了她的臉上,“哎呦!”
許清晨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怒氣沖沖地一把将方南山拽進自己傘中,狠狠地罵道,“幹嘛給她撐傘?你要是淋雨生病該怎麼辦?”
小島看呆了眼,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