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眷的魂是被巷子裡一陣陣歡笑聲吓回來的,那歡笑聲掩蓋在唢呐聲凄厲的哭腔之下,異常瘆人。
衆人循聲往巷子深處走去,巷旁兩側居民樓破敗不堪,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沒有小區沒有物業也無人維護,道路兩側遍地可見腐臭的垃圾與發黃的落葉,小島小心盯着腳底,生怕一不小心踩到狗屎。
巷子盡頭露天擺放着約十張大圓桌,桌上隻剩空盤剩碗,酒席已近尾聲,賓客卻遲遲不肯離席,男人在劃拳喝酒,女人在說笑聊天,有幾桌甚至直接搓起了麻将,好不熱鬧。
這是萬眷第一次将腦海中那個熟悉的地址與崔志平的家劃上等号,芳榆巷47号1棟3單元106室,芳芳煙酒店。是居民樓改商鋪,破敗不堪的招牌被白色挽簾包裹風雨飄搖地挂于入室門上方,中間是一朵刺眼白花。
崔志平站在白花下,手拎一隻舊式紅底鴛鴦圖紋開水壺笑着朝他們走來。
這讓萬眷猝不及防。
“靈堂在裡面。”崔志平笑道。
萬眷聽見他憔悴而沙啞的嗓音,一陣揪心。
“好,我們進去看看奶奶。”方南山拍拍崔志平肩膀。
“兄弟,節哀啊。”許清晨表情極不自然,聲音也很奇怪,“保重。”
小島覺得他電視劇看多了。
崔志平反倒大方地抱住了許清晨。
萬眷好半天才回過神,吐出的話禮貌客氣又得體,“節哀。”
“謝謝。”說話的感覺就像同樓下住了十幾年的鄰居打招呼,你們天天能碰面,但其實并不熟。
萬眷遞上花,崔志平示意她先進屋。
就在許清晨跨進房門那一刻,一個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突然醉熏熏地撞過來,他一把抓住許清晨的手,嘴巴啊嗚啊嗚上下張動,好像舌頭像打了結,最後衆人聽見他大聲問道:“志,志平,這,這是,是許市長家,家的公子吧?”
鎖鈉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盯向他們。
崔志平面色一沉,疾步上前扯開酒鬼的手擋在許清晨面前,他轉向許清晨耳語道,“我爸。”
許清晨一愣,面前這個人紅光滿面,笑容谄媚,說是心花怒放也不為過,可就是這個人,才失去母親。
許清晨禮貌地喊,“叔叔好!”
崔大慶滿足地大笑,笑着笑着突然間眼白上翻,像馬受驚一般仰頭長嘶一聲,“嗝”,一股酒氣漫天而出,小島直接捂住鼻子。
“是吧?哈哈哈,我他媽的沒說錯吧?我在電視上看過許市長!你跟我們家志平是好兄弟吧?!是吧!”崔大慶激動地要去拽許清晨,他朝向西邊角落一桌中年男人大喊,“嘿,老李,上次你說你家兒子提拔要找哪個領導?”
崔志平臉氣得鐵青,他一把将父親推開。
崔大慶抓了個空,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這時一隻大手穩穩地從前方扶住他,崔大慶歪歪倒到地站起身正準備回頭罵兒子,一擡頭正好看見方南山。他蠻橫地甩開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真他媽晦氣,老子死了娘,管你屁事!”
方南山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
“你知道老子以前幹什麼的嗎?老子造槍!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崔大慶逮住方南山使勁罵。
“你對我朋友客氣點!要不然别怪我!”崔志平厲聲喝道,他面色鐵青,氣得渾身發顫。
同窗十載萬眷第一次見到崔志平如一隻野獸在嘶吼。
崔大慶被兒子兇得一肚子窩火,又不敢發作,隻得跌跌撞撞地往他那群狐朋狗友逃去,“小兔崽子,白養你了。”
角落處傳來一陣起哄聲,一群醉酒男人颠三倒四地朝崔大慶端起酒杯,“哎呦,志平長本事了!”
“老崔,你兒子他媽的給你長臉了!攀到高枝了!”
“過來喝酒!滿上滿上!你老娘在棺材裡也要閉眼了!”
崔志平臉漲得通紅,“對不起,讓你們見笑了。”
方南山笑笑,那眼神仿佛在安慰他,不用解釋。
許清晨也按住崔志平手臂,小聲寬慰道,“沒事。”
進屋前,許清晨耽了一眼崔大慶,那男人都已瘋癫了卻還在拼命灌酒,許清晨不由替崔志平生出幾分憤恨。
不同于方南山與崔志平家有過糾葛,彼此家人都熟悉,許清晨雖然與崔志平從小就是同學,但卻從未來過崔志平家,就算之前聽說過崔志平家庭經濟狀況不好,但說實話,他從未想過崔志平的親生父親竟是這樣一個肮髒惡心散發着腐屍臭味的酒鬼。
這讓他憤怒,卻又不免憐憫。
許清晨收回視線時,發現餘小島正看着他悶笑。
許清晨沉下臉狠狠瞪她一眼。
裡屋很小,雖有兩室一廳,卻也不過四十來幾平方,天花闆上裂紋明顯,牆上白漆早已泛黃剝落,牆角處全有水痕。對門那面牆上挂着一張褪色的全家福。照片裡崔志平大概隻有六七歲,他站在最前面,身後坐着爺爺奶奶,站在後排中間的是崔志平爸爸,爺爺身後是個年輕少女,編着兩股麻花辮,笑容清甜,奶奶身後的女人面容不清。
照片被撕過,是拼接的。
屋裡唯一的家具除了一張八仙桌,隻剩一張書桌,桌腿斷去一隻,用幾本舊書疊高墊平。八仙桌上擺放着奶奶的遺像蠟燭和種種祭品,而書桌上也盡是亂七八糟的雜物,豆腐塊大的房間被擠得滿滿當當。
崔志平來回掃視房間好幾圈,最後說,“要不,花放桌上吧。”
萬眷順着崔志平手指的方向把花疊放在在一堆祭品上面。
一群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裡讓崔志平局促不安,他試圖請大家坐下,可是房間裡竟無一張椅子,所有可坐椅凳皆已移至門口。
崔志平搓搓手,局促地問,“你們,喝茶嗎?”
“不用忙,我們來看看你。”方南山輕聲道。
一個半身裹着油膩粗布圍裙壯漢突然闖進裡屋,他朝崔志平粗聲喊道,“小崔,那個……”
“我忙完就出來。”崔志平急忙打斷他。
壯漢四下瞧向這一屋子人,思量片刻,答應道,“行,最好快點,别耽誤我們回家過節。”
崔志平連忙稱是,一回頭,發現四人齊齊看向他,霎時尴尬地不知所措。
“你要去倒開水吧?”方南山指向他手中開水瓶。
“對,我得去燒水,還要拿抹布。”一經提醒,崔志平幡然想起還有許多事情得做。三樓李婆說她家小孫子要喝水,開水瓶空了,得燒一壺;二樓張奶奶家小孫女打翻了碗,西紅柿汁灑了一桌,要他順便遞抹布;東邊角落那桌果汁喝完了,得去補一瓶……
崔志平像隻忙碌的小蜜蜂匆匆奔向門外,萬眷站在窗口,糊窗用的舊報紙早已泛黃變硬,墨字也因泡過水糊成一片,萬眷歪着腦袋連蒙帶猜認出标題大字——“一九九七喜迎香港回歸祖國懷抱”,回歸兩個字那處劃了好大一個口子。
窗外鎖鈉突然奏響一曲《好人一生平安》。
“這裡是辦喜事嗎?!”萬眷憤憤。
“白喜事就是這樣,哭天搶地的沒人受得了。”許清晨很平靜。
“我不能理解,家裡失去了一個人,他們怎麼還能大張旗鼓地唱歌喝酒?難道他們都沒有心嗎?”
“他已經夠難受了,你别再說風涼話!”許清晨低聲喝道。
廚房裡,崔志平手機響起來。
“崔志平,有電話。”萬眷急忙到門口喊崔志平,“額,又斷了。”
崔志平匆匆走向廚房,“南山,把東西給我。”
方南山從書包裡掏出一包零食,綠色包裝,萬眷一眼就認出,喜之郎“美好時光”海苔。
手機鈴聲又響起,崔志平耽了一眼直接摁掉,然後他把手機和海苔放在一旁,低頭認真地整理襯衫衣領,又重新一道道整齊地挽起袖子,出門時不忘交待方南山“水快開了,幫我看着。”
方南山轉身進廚房,剩下三人擠在狹促的空間,面對着黑色靈牌,左右相顧,不知所措。
“南山,我們是不是要拜拜什麼的?”許清晨朝廚房喊。
“對,等我出來!” 方南山答。
“哐啷”一陣響,又是碗碟摔碎的聲音,混合着好幾種不同年齡段不同品種的小毛娃的哭鬧聲,老太太的驚吓聲,歐巴桑的唏噓聲,如同池塘裡青蛙□□鴨子大合唱。
“南山,外面有人摔破碗!”許清晨又哇哇大叫。
“你幹嘛老喊他!找掃帚啊!”小島搗向許清晨,說話間,方南山已經拿起掃帚和簸箕從廚房裡奔出,“我去收拾,清晨你去灌開水!”
“我拿抹布。”小島瞧着書桌邊正好搭着一塊破抹布,順手抓起跟了出去。
“嗚嗚嗚”,煤氣爐上水壺蓋啪啪作響,水開了。
“我來,我來!”萬眷搶着沖進廚房,“灌開水我會!”
“那我……,我幹什麼?”許清晨很是苦惱,結果不到一秒鐘廚房裡久傳來一聲尖叫。
“怎麼了,大小姐?”許清晨趕緊跑進廚房。
萬眷委屈地舉起右手手掌,大拇指腹被燙出了通紅一個大水泡,“還好我反應快,要不然……”
“成紅燒豬蹄了!”小島飛奔進屋,抓起萬眷的手開大水沖,“怎麼灌開水也能燙到手?”
萬眷小嘴撇成一道下弧線,“誰知道他家水壺連隔熱把手都沒有!”
“誰知道咱們萬眷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呢!”小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