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說,在家裡我也投開水。”萬眷小聲說着,莫名地就想起初三時把雞蛋放進微波爐加熱結果炸了廚房的糗事,不知不覺,耳朵已燒紅。
“嗡嗡嗡”許清晨手機在褲袋裡震動,他背過身走出廚房接電話。
“我去崔志平家了。”
“不跟你說過了嘛?”
“馬上就回來。”
“我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許清晨不耐煩地挂掉電話回廚房,正好撞見小島手持一支鋁皮藥膏往萬眷大拇指上抹。
那支藥膏,有點熟悉,在哪兒看過呢?
“好了,你出去吧,我來灌開水。”小島趕走萬眷,用抹布裹住鐵皮把手拎起了開水壺。
咕噜咕噜聲中開水瓶裡升騰起一陣水汽,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許清晨的記憶,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那支藥膏究竟在哪兒見過。
“滴滴滴”客廳桌上崔志平的手機叫個沒完。
“美好時光”記得,手機忘了。
萬眷掙開小島的手,抓起手機奪門而出,全然不顧疼痛。
“哎,你的手!”小島追出廚房,但當她剛跑到門口看見萬眷胖乎乎的身體艱難地左擡腿右跨欄,如同在障礙賽上奮力沖刺般追向崔志平時,她突然明白了。
她停下腳步,倚在窗前,靜靜望向門外。外面人聲鼎沸,桌椅擺放雜亂無章,方南山穿梭其中倒水遞茶,擦桌理凳,如同主家一般盡心盡力地照料着往來賓客。
許清晨從她身後走過,他單肩背起書包,“幫我跟崔志平說一聲,我得先走了,我媽喊我回家。”
小島回望向廚房旁小房間的門,幽幽道,“你最好告訴崔志平一聲,這種投桃報李的事還是别做活雷鋒。”
許清晨臉一紅,“你,你看到了?”
剛才他趁沒人時偷偷溜進崔志平房間,在他枕頭底下塞了一個鼓鼓的信封,他自小吃喝不愁,那些壓歲錢于他而言并無多大用處,但他希望能盡綿薄之力幫助崔志平。
“猜到了。”
“什麼投桃報李,我給的是心意,你不懂。”許清晨拉下臉。
“我知道你送的是心意,折現了嘛!”小島依舊看向門外,“這兒人來人往,連個鎖都沒有,要是陰差陽錯,你的那些心意突然不翼而飛了,你說說,冤枉的是你,是崔志平,還是枕頭下的那些桃子李子?”
許清晨一時語塞。
“拜拜啦,中秋快樂。”小島笑着說。
“你怎麼好意思在這個場合說快樂兩個字?”許清晨面朝遺像,感覺不敬。
小島大大方方地轉過身,笑容幹淨而純粹,“那是因為我認識一隻叫做弗洛格的青蛙。”
“你還和青蛙交朋友呢?”許清晨嗤笑一聲。
“是啊,”小島吃吃地笑,她繼續說,“弗洛格特别喜歡穿紅白條紋褲。一個美麗的秋日,小豬正在果園裡摘熟透了的蘋果,這時弗洛格走過來,他看上去很憂愁。”
“你在給我講故事?”許清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島不理他,自顧自說下去。
“你怎麼了?”小豬問。
“我發現了一個東西。”弗洛格說。
“什麼東西?”
“我帶你去看。”
他們來到一片林中空地,弗洛格朝地上指了指,“看,這隻黑鳥有點不對勁,他不動了。”
“他睡着了嗎?”小豬問。
就在這時,小鴨趕到了,他認為黑鳥在睡覺。
野兔看見大家圍坐一團,他也走了過來,蹲下仔細看了看黑鳥,說,“他死了。”
說道這裡時,許清晨眼皮微顫,視線裡,小島輕輕地撚起了一張舊報紙,在手中翻折,又将報紙裁成正方形。
“死是什麼?”弗洛格問。
野兔指了指藍色的天空,“一切都會死。”
“我們也會嗎?”弗洛格問。
“會吧,”野兔也不太确定,“也許,等我們老了。”
“我們應該把他埋掉。”野兔說,“在山腳下。”
于是他們一起做了一個擔架,擡着黑鳥走進了草地,他們挖了一個很深的洞。
野兔說,“鳥兒一生都在為我們歌唱,現在他要安息了。”
他們非常小心地把死去的黑鳥放進洞裡,弗洛格把鮮花灑在洞的四周,然後一起用土把黑鳥蓋上。最後,他們在上面放了一塊漂亮的石頭,整個過程非常安靜,沒有一點聲音,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大家很感動,在回去的路上都默不作聲。
突然,弗洛格向前方曠野跑去,“我們來玩捉人遊戲吧!小豬,你來追我!”
他們玩啊,笑啊,直到日落。
“生活,不是很美好嗎?”弗洛格說。
這些玩累了的朋友們開心地動身回家,當他們經過山腳下的時候,聽見了一個聲音。
樹上有一隻黑鳥在唱着動聽的歌——一如往常。”
小島說完了,她歪頭看向許清晨。
“唔,”許清晨撇過視線,“我,嗯,弗洛格,很,很看得開。”
“生活,不是很美好嗎?”小島又重複了一遍。
許清晨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他懂小島的意思,但讓他在靈堂前說中秋快樂,他做不到。
“你在疊什麼?”許清晨指向小島手中翻飛的報紙問道。
小島沒說話,安靜地折着紙,許清晨靜靜地看着,隻見她在四個對角和四個對半方向個折一下,将紙立起,再向後翻折,折進裡層後再翻折,四邊每一片都翻折到裡面,許清晨看着看着,覺得雙眼已不夠用,以小島翻折的速度,大概需要蒼蠅的六千隻眼……
“江城,有河嗎?”小島輕聲問。
“有,楠溪江,很大的一條河。”
“在雲州,人們出海打漁,遭遇不測屍骨無存是常事,所以家裡要是有人沒了,就會給他做一隻河燈放入大海。”
“我小時候常疊。”
許清晨怔怔地看着餘小島,素日裡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悄然失色,黯淡而沉默如同光都無法抵達的深海,許清晨喉嚨一股鹹澀,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小島垂下頭,将底部輕輕壓平,又撚起手指小心修整花瓣邊緣,手指翻飛間,一隻蓮花狀河燈躍然立于掌間,八瓣花朵舒展而挺拔猶如天上最亮的星星,而中間一圈空白剛夠盛放一隻白燭。
小島擡起手掌捧至許清晨面前嫣然一笑,她輕巧地說,“做好了。”
許清晨松開背包,他抓過一張紙要跟小島學,“你教我。”
“你不是要走嗎?”小島奇道。
“你教我嘛!”許清晨差點兒去拽小島衣角。
小島放慢速度好讓許清晨一步步跟着學。
“你慢點兒,我眼睛還沒學會呢!”許清晨抓狂,小時候沒覺得折紙難!
“許大公子,我這都零點二五倍速了,再慢就得暫停播放啦!”
“這怎麼塞?我怎麼塞不進去?”許清晨一用力,好了,尖角沒攢起,反倒揉出一個球,許清晨生氣地将紙球揉成一團,一雙狐狸眼酸溜溜地瞧向小島,“你那是麻瓜的手嗎?”
小島放下河燈,十指展開蓋向許清晨雙眼,“我這是仙女的手。”
許清晨猝不及防向後躲閃,那雙巧手差一點掩面而上,迎着屋裡唯一一盞亮燈,掌心與指尖流動的鮮紅血液跳動着蓬勃生機。
許清晨伸手擋開小島,不甘心又鉗起一張報紙折起來,“要不是想給他疊隻河燈,我才不遭這罪。”
小島從他手中奪過那張折了一半的報紙,“别疊了,心誠就好。”
屋外喧雜而吵鬧,屋内卻安靜如同另一個世界,小島專心地疊着河燈,仿佛周遭世界與她毫不相幹,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聲音很小,許清晨卻聽見了。
她說,“疊多了,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