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雲朵飄蕩,海鷹盤旋,銀色海面閃閃發亮,耳邊海風獵獵作響,海鳥嘶叫,漁船拉動汽笛嗚嗚長鳴。
她不再需要絞盡腦汁地去思考如何融入那群孩子,她不必成為低飛的海鳥,熙熙攘攘成群結隊,終日在淺灘礁石上無趣地啄食,她甯願成為海鷹,孤獨地搏擊長空。
不過她最喜歡的,是看漁船。
不是僅靠馬達驅動的小号捕魚船,那種貨色到不了她想去的遠方,她會盯住駛向深海的如艦艇般大小的漁船,隻有那些大家夥才能給她希望。
爸爸說,媽媽隻是搭乘漁船去了遠方。
那麼久沒回家,她應該是去了很遠的遠方吧。
小島伏在檢票口鐵欄杆上出神,大喇叭花美華阿嬷從她身後走過她也沒發現。
“台風要來了!發什麼呆!”
“我啊?”小島沒回頭,她仰着臉繼續看天,“我在看雲咯。”
“雲有咩好看?”
“雲,會變啊,”小島的聲音飄飄乎乎,“看多少次,也看不到它真實的樣子。”
“那你還看!”
“多有意思,”小島轉過身,“阿嬷,你說,那些雲像不像我媽?今天天晴,她就咧着嘴像在對我笑;明天下雨,她就皺着眉罵我;後天天上一朵雲都沒有,是不是我惹她生氣她就幹脆躲起來不見我了?”
阿嬷揮一揮手中蒲扇,“你這麼淘氣,她怎麼可能不生氣?”
小島的頭低了下來。
“哎呀哎呀,你不是要回去了嘛?剛才不還跟阿霞顯擺的嗎?”
小島雙肩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仰起臉指向頭頂喇叭問道,“阿嬷,你是不是在給我放送别專場?什麼吻吻你,回頭話再見,什麼你我傷心到講不出再見,你聽,現在又在唱什麼,晚霞丹色西江照,江岸蛙在叫,哎呀,這居然是弘一法師的送别哦?”
阿嬷一蒲扇拍在小島背上,“怎麼說走就要走啊?那麼匆匆?”
“我唔知啊。”小島迸出了一句雲州話。
“不是今天就走嗎?趕緊回家,這裡有什麼好看!”
“馬上就回。”小島站直身子。
“天氣熱,人就容易燥。台風要來了,大家有好多嘢要做,會煩的嘛!”阿嬷從手中紅色塑料桶中拿起一塊半月型紅瓤綠皮冰西瓜塞到餘小島嘴裡,“你懂我在講什麼的啦?”
小島咬住西瓜,點點頭。
“她是你們雲澳灣上數一數二的靓女啊,以前,你講她講得那麼難聽,什麼人都死光了我爸也不會娶你……”
“阿嬷,你能别說了嗎?”小島一臉黑,她都記得,不需要别人提醒。
“欸,算了算了,回去吧!該執拾執拾,該告别告别,你坐在這裡看到天黑,雲澳灣還是雲澳灣咯,你又帶不走它,哎,橫豎你也唔想帶它…..”
“阿嬷,你去過遠方嗎?”小島忽然回過頭打斷美華阿嬷,她的眼睛一閃一閃,好似海面點點粼光。
阿嬷稍有遲疑,“我小的時候,跟家人從很遠的北邊逃荒來,這種算嗎?”
小島笑了,“阿嬷,原來你也是外鄉人。”
“都是讨生活,什麼外鄉啦,故鄉啦,外地啦,本地啦,唔要分那麼清。隻不過啊,我這一輩子再也沒回去過哦。”
小島歪過頭,“阿嬷你多大了?”
阿嬷一手拍向小島腦袋,“你很不懂禮貌哎,衰女!我是來娣,來娣,你唔知啊?”
小島下意識閃躲,“我知!知!lady啊,你為什麼不回去?”
阿嬷想了想,“沒有什麼要回去的理由啊,家人都在身邊,在這裡,在雲州。我離開的時候還很小,也沒有什麼朋友,所以,沒有牽挂啦!哦,你啊,你要不要跟你的朋友告别?”
小島搖搖頭。
“也是啦,現在交通方便,買張車票,随時都能回來,打電話也可以啊,又唔像以前人,講再見就是永别。”
小島低下頭,在燈塔之後的歲月,她主動遠離了聒噪的海鳥,孤自獨飛于高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的好處之一就是不需要告别。
不需要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也不會夢寒。
阿嬷愣住,“怎麼會呢?”
小島擡頭強笑,“逗你的,我剛才跟忠叔永别了。”
阿嬷笑出聲,“是啊,人長嘴就是用來說話的嘛,你不說,上嘴唇就要和下嘴唇貼起來了嘛!粘起來,那還叫嘴嗎?多說再見兩個字,嘴又不嫌累,是吧?”
“阿嬷,我長嘴,用來吃飯啊。”小島說完咬了一大口西瓜。
美華阿嬷伸手去扯餘小島的嘴,“你啊,還是别說了,你嘴裡塞的是火藥啊,到處嗆人!”
小島嘿嘿一笑,咧出一排大白牙,“阿嬷,我幫你換過電池啦。”
美華阿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過來,她擡起手順勢抹去小島下嘴唇上粘着的西瓜紅瓤,“衰女啊!有些話唔講出來,别人唔知啊,你啊,唔像你老豆!”
小島沒有明白。
阿嬷擺擺蒲扇,不再解釋,“我要殺幾個凍西瓜給他們,大家忙了一早上,要歇歇啦!”
小島沒有和阿嬷永别,她望着阿嬷轉身離去的背影默默地一口一口咬掉西瓜。
“哎,你老豆啊,”
阿嬷還是轉過了身。
“你老豆啊,”阿嬷有些費力,“那天啊,阿霞看見你老豆啊,一個人在燈塔邊坐了好久。”
鮮紅的西瓜汁沿着嘴角一直漏到了白色襯衫胸口處,或許是西瓜太過冰涼,小島那顆激動的心好像不再滾熱,她從高高的蹦床上落下來,并沒有再被彈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