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從來沒有覺得如此放松,她仰起頭,展開雙臂,敞開腳步盡情往前跑。
社區小廣場草坪中央多出一張紅色家用小蹦床,許是哪戶人家用壞遺棄的,邊緣處白色網布已松散,但這并不妨礙它能給人帶來快樂,一個年幼的男孩正在高高蹦起,“媽媽你看我跳得高不高?”
幼時夏日傍晚,餘舟常帶她去碼頭旁的小公園,那兒也有一隻圓形蹦床,白天總是擠滿人,隻有當其他孩子都回家吃晚飯時,才輪到她施展腿腳,她用盡全力往下跳,她喜歡被高高地彈起,在空中她大聲地問,“爸爸,我跳得高不高?”
“爸爸,我跳得再高一點,是不是就能看到媽媽了?”
落日餘晖,将餘舟海鷗灰色的身影拉得很長,長到穿過跷跷闆,穿過旋轉木馬,消失在鳳凰樹下。
火紅色鳳凰樹下,小島沖進“忠武超市”塑料皮卷簾門,激動地大喊,“忠叔啊!忠叔!”
忠叔雙眼盯住電視,動也沒動,“你又來做咩啊?”
“忠叔,我買這個。”
“那你自己結啊。”忠叔嗑着瓜子,屁股粘在座椅上像一尊大佛,動也不動。
“忠叔啊,忠叔。”
“你到底要做咩啊?”忠叔罵道。
“我要搬家了!我要搬家了!”小島撲閃着大眼睛,你終于問我了。
“是不是我剛剛同你講的?”
“是!”小島猛點頭。
“是不是我剛剛還問你搬去哪裡了?”
“是!”小島繼續點頭。
“那你搬去哪?”忠叔終于吼出來!
“江城!”小島甜甜一笑,“我就是來告訴你,我要回江城了!”
“江,江城?”忠叔愣住,“那,那不是……”
“忠叔啊!以後不要再進陳皮話梅糖啦,我走以後沒人買啦!你會虧的!”小島認認真真地說完,一轉身跑出了門。
忠叔望向貨架,幡然醒悟,怪不得每天盤貨時,總感覺陳皮話梅糖沒人買,可是某一天突然又會全部賣光!這衰女!
電視裡繼續着新聞播報,好像每一天都有新的新聞湧現,又好像每一天的新聞都在重複昨天。
“在昨天剛結束的全國中學生英語風采競賽中,來自雲州市第一中學的餘小島取得南方賽區高一年級組第一名……”
“餘小島!”忠叔急急從櫃台後探出半個身子喊道,“剛才電視新聞上那個第一名是不是你?”
巷子深處,小島轉過身手高高搖向空中,“忠叔,永别啦!”
“哪有人這樣告别?你去死啊?”說完後忠叔自覺晦氣,轉手拍向身後木頭椅子,“呸呸呸!走吧,走吧,哎,不對,她走之後要是阿明阿亮想食雲中樓的菠蘿包怎麼辦……?”
想到雲中樓門口那條長長的隊伍,忠叔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腦袋殼。
一直跑到碼頭,小島嘴裡的陳皮話梅糖才化盡,小島一直認為陳皮話梅糖不能被稱之為糖,入口時是鹹酸,當沖擊力強烈的酸味褪盡,味蕾能感受到的是苦與澀,直至整顆化盡,也無法完整享受到糖所帶來的甜蜜感,不甜,為什麼被叫做糖呢?小時候她問過餘舟,餘舟隻是笑笑,“你回味時是什麼味道?”
小島停住腳步,咽下口水,嘴裡甘甘甜甜。
從雲州開往離島雲澳灣的渡輪正在起錨,檢票口,小島四處尋找也未見到渡輪承包者七公的身影,相反,她見到了整座雲澳灣她最讨厭的人——霞姑。
霞姑硬邦邦地站着,冷眼耽過小島。
“霞姑,七公不在嗎?”小島小心地問。
“你找我老豆做咩?”
小島仰起頭一副臭顯擺的表情,“我爸,要帶我回江城啦!江城!”
霞姑猝不及防地轉過臉,但一發現小島正死盯着她看熱鬧時,立馬收回愕然的表情,闆臉道,“走就走咯,關我什麼事!”
“當然不關你的事啦!不過我得告訴七公這個好消息,他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有什麼好說的,你們要走就走!反正你們家牌位進不了宗祠,想滾哪就滾哪!”
要是在往日,不要說聽霞姑說一句話,光是看到她這張臭臉,小島一定會掉頭就走,但是今天,就算霞姑的臉臭成下水溝,小島也會笑臉相迎。
“霞姑,你就帶我去嘛!”
霞姑故作漫不經心地抖抖手上船票問道,“你們,什麼時候走?”
“就今天!”小島頭又揚高一分,“霞姑啊,我先跟你坐渡輪回雲澳灣,見到七公後,再跟你一起來雲州,好不啦?”
霞姑怒道,“餘小島!要來台風了,你懂不懂?台風啊!今天這一趟我們回島後,不會過來了!明天也不會!這幾天都不會!你知道不知道?”
小島搖搖頭。
“我不是我老豆,我不會拼掉命送你過海!”
小島的肩沉了下去。
霞姑“砰”地關上閘門,收起踏闆,氣急敗壞地朝駕駛艙大喊,“不等了,開船!回島!”
很快,渡輪鳴起汽笛,駛向大海。
那座狹長如豆莢的離島随着渡輪離開緩緩出現于視線中,小島擡起手,好像輕輕一捏,就可以将這座狹長如豆莢的小從腦海裡連根拔起,連同那座黑洞洞密密麻麻擺滿牌位的祖屋,那條熱熱鬧鬧大張旗鼓的祭祀隊伍,那個台風來之前猶如沙丁魚罐頭一般塞滿漁船的碼頭……
小島試過很多次,都失敗了。
雲澳灣固執地存在于她的記憶之中,如同身體某處無害的瘤,不痛不癢,很熟悉卻始終無法親近。
遠山綠影中,那座紅白相間的燈塔随着渡輪轉向漸漸浮出視線,如果記憶可以用時間軸來标記,那麼燈塔以前,是小島的童年。
在那段并不被接受的時光裡,當其他孩子都圍着漁船玩“海怪捉小鬼”時,像她這樣家裡沒有漁船的孩子,是沒有“地洞”可以躲的,在其他孩子搶着舞龍耍獅,争着送豬頭進宗祠,跪天拜地祭祖宗時,她是不被允許靠近的。
她是,外面人。
後來她給自己找到個好去處,就在那座燈塔上面,隻要爬上最高處的防護架,抱手躺下,撕裂的世界又會重新變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