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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動山搖。
貝黑莫斯那傳來消息,向燈擰了擰手腕,深深地看了謝橋一眼,還是走了。
飛行摩托轟地一下駛離視野。
方才那張巨大的羽翼有溫度,是活物,謝橋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臂還挂着餘溫。
他撇了撇病号服的衣袖,腦後響起咔哒一聲。
門開了。
謝橋回眸。
呈飛濺狀的血液撒在卡迪娜的衣服上,她眼睛裡有幾條代碼交錯閃爍,紅色和藍色的條紋像短路的電視機。
鬿雀群并沒有走遠。
謝橋能聞到池核之外的氣味。
禽類的腥臭混雜其中,預示危險。
“媽媽,救我——”
走廊轉角處響起微弱的人聲,聽上去是個小孩。
謝橋拎着哭喪棒,剛要往那處走,卡迪娜的身影卻比他還快,沖在了謝橋前面。
樓梯間,瘦小的黃種人女孩蜷縮在角落中,頭頂的燈忽明忽滅,電流生出的火花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她在哭。
卡迪娜擋在了她的面前,盡管半邊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義體病變産生的麻醉效果在生效,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舉起了槍。
“這把槍剛剛殺過院長,我想它還是熱的。”卡迪娜用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了鬿雀的腦門,和那猩紅色的眼睛對視,“不過你很快就要冷了。”
卡迪娜摁動扳機的瞬間,謝橋眸色一變。
“等等!——”
然而已經來不及。
後方牆壁上,如同小疙瘩般的眼睛再次出現。
羽毛如冰雹砸下。
又重又狠。
這羽毛鋒利如刀片,刮得卡迪娜臉上布滿刀口,血珠滲透出來,讓她看起來像是流了紅色的眼淚。
“把判筆給我!”謝橋怒呵一聲。
生死簿沙沙地翻着頁,似乎很不滿意謝橋的頤指氣使,抖抖身子,又在空中飛了兩圈。
謝橋那雙黑石般的眼眸冷冷地看着祂。
無聲對峙裡,生死簿似乎歎了口氣。
終于,它丢出來一根黑金色的銅筆。
金光大亮。
謝橋握着筆,揚手畫字。
——“斬”
金符蓋在鬿雀身上,它連叽都沒叫出來,當場灰飛煙滅。
緊接着,生死簿又把判筆收回去了。
謝橋兩眼一黑:“喂!别這麼小氣!”
沙沙沙。
這破本子又開始自動翻頁。
[小七爺,鬼差不該摻和本岸事,人家可不想跟你一起受罰!]
人家...
謝橋:“...你賣什麼萌?”
生死簿機靈地抖了抖身子,仿佛嘿嘿一笑,随後消失在風裡。
“阿薩...”卡迪娜驚愕地看着一切。
“帶人走吧。”謝橋收回視線,蹲下身,把了把女孩的脈搏,“暫時沒什麼大事。聽說池核出現後去平地最安全,我送你們下樓。”
卡迪娜沒有動。
她拍了拍那姑娘,親吻了對方的臉頰,微笑:“好孩子,好好活下去。”
目送女孩乘坐升降台離開,卡迪娜忽然猛地握住了謝橋的手腕。
瞥見卡迪娜眼底的異常,謝橋腦子裡一閃而過五個字。
賽博精神病?
向燈和他提起過。
謝橋心一緊,臉色也凝了凝:“卡迪娜,你...”
“我出不去了,阿薩。如果我走了,其他人都會死。我是這個池核的核心。”卡迪娜一語驚人。
她把手裡的槍塞到謝橋懷中,鄭重:“這個你收好。”
“這把槍沒有名字,它隻是市面上最簡單,最便宜的一把左輪-手槍,但它跟了我十年。如果等會兒出現其他賽博精神病,不要猶豫,直接往他們的腦門上開洞。”
卡迪娜捂住眼睛,“我已經有點看不清了,可能再過幾分鐘我會徹底失控,阿薩,你要保護好這裡的其他人。”
觸碰到這把槍的瞬間,謝橋精神海裡的生死簿起了很強烈的反應,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打開了開關。
它金光閃閃,無數的小篆如海面上的泡泡,冒出來。
“謝橋,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阿薩。”卡迪娜忽然看向他,帶着和從前一樣的慈祥笑意,“很感謝你願意陪我做戲。”
“我用這把槍殺的第一個人,是我的前夫。我希望我用這把槍殺的最後一個人,是我自己。”卡迪娜握着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心髒,“或許你願意在我臨死前,聽聽我的故事嗎。”
“...榮幸之至。”謝橋也勾唇一笑。
他腦門上多出來一個印記,像第三隻眼睛。
金光彌漫開,将他們囿于其間。
這印記乍一看像個圓圈,中央有一紅色朱砂般的小點。
卡迪娜有些驚訝地看着印記,随後所有的疑惑,愁緒,恩怨都散在她月牙般的笑顔裡。
她扣下扳機的瞬間,子彈穿膛而過。
與此同時,生死簿關于卡迪娜的記載,更新了。
....
[卡迪娜,女。]
亡靈自述:
[我5歲被拐賣到貧民窟,8歲因為天賦異禀加入靈魂科學院,正式成為科研人員,9歲參與靈魂轉移項目組研究芯片,10歲離開科學院,創建名為“太空赫茲”的無國界醫療組織,14歲遇到史蒂芬,情窦初開,15歲被下藥迷-奸,懷孕生子,取名阿薩。17歲是我一生的分水嶺,這一年我經曆過背叛,逃亡,流浪,喪子,二次懷孕,流産。我早已無父無母,貧民窟生活更是足夠折磨我的一生,因此,我對世界僅存的留戀隻有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阿薩,他是我和這個世界最後的聯系。]
[至此,我走上複仇的路。]
[18歲那年,史蒂芬将我送入精神病院,為了活命,我佯裝自己失憶,并且有第二重人格。卧薪嘗膽兩年,20歲我逃離精神病院,持刀分屍史蒂芬,入獄三年。]
[法官判我罪孽深重,我認。入獄後我因個人成就突出,即研發出了T-21型病毒免疫劑而獲得減刑。23歲出獄,我重回精神病院當護工,發現阿薩的大腦,心髒,皮膚均被史蒂芬低價賣給了院長,深入調查,我得知院長和蛇窟某組織沆瀣一氣,通過各種渠道收集并非法販賣人體-器官,從中謀取高額利潤。]
[我曾救過不計其數的生命,但徹底擊垮我的一次失敗,是我目睹了史蒂芬醉酒槍殺阿薩。]
生死簿出現新的墨迹。
——請地府無常作結。
謝橋看着一行一行的文字,問:
“卡迪娜,你有什麼遺願?”
[有的。]
[希望來生我不會再遇到下一個史蒂芬。]
[比起愛情,我更願意為科技進步和人類權益奉獻一生。]
[我不需要這樣狗屁不通的東西,阻礙我的前程。]
槍口的力道陡然一松,卡迪斯跌坐在地上,心髒處開了一個大洞,裡面流出鮮血。
她快要咽氣了。
咽氣之前,卻擡頭看謝橋。
然後,做了一個讓謝橋震顫的舉動。
她摘掉了她的頭巾。
“謝橋。”卡迪娜艱難地呼吸着,虛弱道,“在我信仰的宗教裡,一切以丈夫為主,男人掌握絕對的話語權,哪怕在愛情裡他們也可以不忠貞,可以娶四個老婆,上帝不會懲罰他們。”
“上帝不罰,那我來罰。”
謝橋定定地看着她。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即将離開這個世界,卡迪娜又劇烈地掙紮起來。
“你告訴我...”她企圖抓住謝橋的衣袖,“你告訴我..我死後會上天堂還是入地獄?”
“你不會下地獄的。”謝橋說。
“為什麼?”卡迪娜執拗地喘着氣,一遍又一遍地問,“為什麼?你沒有騙我嗎?”
她哭了。
臨别之際,言語滿溢。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謝橋,但每次我假裝喊你阿薩,你都會回應我。阿薩為什麼回不來了?....我很希望他能回來,但我聽着他慢慢死去,聽他的心跳逐漸歸于平靜。我無數次祈求上帝放過他,把他送回來,留在我身邊,為什麼神仙不願意放過他,他隻是個兩歲的孩子。我還沒有帶他出過海,沒有帶他見過真正的海豚....”
“對不起,卡迪娜。”謝橋說。
女人心口的血越來越多了,氣息也越來越弱,她邊哭邊笑,“你為什麼跟我道歉?”
“因為我是白無常。”謝橋不知道第幾次重複。
阿薩的生命線沒有問題。注定要死的人,他救不了。
也不能救。
生死無常,生死無常,生死無常。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頭巾,手心竄出一把火,把這頭巾燒得灰飛煙滅。
“你有一頭很漂亮的長發,卡迪娜。”
女人不知道到底聽沒聽到這句話,她身體開始發冷,心跳也停了。
謝橋突然吹了聲口哨。
哨音悠揚,穿透力極強。
遠處,那隻混在其他虛拟藍鲸裡的山海鲸卻循聲而來。
小七爺鳴哨,它不敢不來!
謝橋看着山海鲸扇動翅膀,垂落在長廊。
他拍拍山海鲸的腦袋。
“生死簿的結局無常不能随意更改,她的生命線就到這裡了。她的孩子喜歡海洋,那就麻煩你送她一程吧。”謝橋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解釋因果,或許真是在和這頭富有靈氣的山海鲸。
他閉了閉眼睛,生死簿便又發出震天的翻頁聲。
那道純白的靈魂被風載到山海鲸的背上,坐得穩穩當當。
謝橋遙呼道:“送她上青雲!”
遠古生物的鳴叫如歌謠,山海鲸乘着風,轉動身體。
——“小七爺,還有什麼吩咐?”
謝橋想了想。
“你上去告訴月老,别給這位小姐的轉世牽金玉良緣線!”
——“若月老不應呢?”
謝橋:“嘿。”
“那你就報我的名号!他再不應,你就咬他!”
山海鲸:“....”
這位小七爺還真他嗎是一尊活祖宗。
——“小七爺,告辭。”
它拍拍翅膀,飛了。
謝橋看出山海鲸還挺嫌棄自己,也不惱,站在破碎的窗邊,沖他們揮手。
靈魂回眸,遙遙地沖他喊:
“小七爺,祝你找到上帝!”
“謝謝!——”
“晚安,卡迪娜。”謝橋笑着道。
直到天邊的影子消失不見,8864才滾了過來。
生死簿翻轉扉頁:
[小七爺,有新的反饋。]
這是卡迪娜的靈魂在接受擺渡前,留給謝橋的話。
——[謝橋。先為人,再成神。]
謝橋看着這行字,明顯愣住。
滄桑的嗓音在謝橋耳邊響起,不知道從何而來。
“小七爺,你入局了。”
....
“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厲害。”謝橋搞完生死簿,兩隻眼睛都睜不開,他感覺自己站着都能睡着,“這麼厲害的話不如把我的限制給解了,判筆也還了,再爽快一點,幹脆把上帝送到我面前來,我一殺了事!”
生死簿開始裝死。
“那鬿雀呢?哪兒去了?”謝橋眼冒金星。
人一旦真的犯困,渾身都能發燙。
謝橋現在就處在極其想睡覺的狀态裡。
生死簿不理他。
估計這破本也被累得夠嗆。
謝橋隻好搭乘升降台往下,路過二樓,升降台卡住了。
沒錯,卡住了。
謝橋正納悶,一擡頭,和一雙巨大的鷹眼堪堪對視。
“...”謝橋瞬間冷汗如雨。
“叽——”
這隻鬿雀和方才那群都不一樣。
它看上去又胖又大。
尾巴如毒蠍,甚至...還有倒刺。
謝橋看得毛骨悚然,一個箭步沖出升降間。
他剛沖出去就撞到了人,撞得謝橋兩眼一黑就要暈,那人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
“向燈?!”謝橋擡眸跌進冷冽的綠瞳裡,驚訝。
這次觸碰了,可謝橋居然沒有消失。
向燈第一反應是,仿生人?
做得這麼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