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靖不悅地皺起眉頭,手才一擡起,那個替崔彥林說話的小官早已頭冒冷汗,雙唇上下打顫,什麼也不敢多說了。
崔彥林舉起酒杯,懸過頭頂,輕描淡寫地應了楚靖的為難之言:“在下自是擔不上什麼第一公子的名頭的,王爺謬贊了。”
楚靖冷哼一聲,“那既然如此,”楚靖頓了頓,笑得有些扭曲,“今日我就讓荀可包下折枝娘子三月,全數留給你。還望崔小公子不要辜負本王一片心意。”
衆人隻當是楚靖是想要為難這個崔小公子,順帶也讓折枝娘子受了折辱。
不想樂坊雅間紅綢緞中,紅鸾帳前。折枝坐在杌子上,面前擺着一張古琴,就這樣淡淡看着眼前走進雅間就紅了耳朵的少年。
“崔郎,你想聽一曲什麼?”
她纖長的手指掃在琴弦之上,朱唇輕啟:“是鳳求凰,雨霖鈴,還是蝶戀花?”
崔彥林坐在一側,正襟危坐。
“崔某不通音律,娘子不必為我演奏。”
他擡眼掃過折枝指腹的薄繭和指尖帶着的護甲,又問:“方才娘子朝我道謝,為的是什麼?”
他并不記得自己何時動過恻隐之心。他一向算無遺策,故而在面對所有人與事時常心中有數,甚至冷漠到見死不救。
“崔小公子可還記得從前的工部尚書秦佩?妾身曾是秦家的灑掃丫鬟,犯了錯本來要被打死,但被公子出言勸誡救下了。”
折枝起身,離了杌子,朝地上鄭重一跪,又道:“妾身一直尋不到感謝的機會,也想公子并不需要妾身這樣卑賤之人的報恩。妾身發覺公子似是在祁陽王府尋什麼東西,又險些被巡查的護衛遇見,便當衆道謝。”
當衆道謝是為了讓别人以為是她約崔彥林私會,他才會四處亂走。
而崔彥林亂走之事,惹得祁陽王不快,便借醉酒故意為難崔彥林。胡亂點了鴛鴦譜,是為了證實他和折枝娘子的确有染。
崔彥林清高亮節,必定不願以這種人為伍,他若認了,他便不配再做這京城第一公子。他若不認,他便有了崔彥林擅闖王府禁地的罪證。
崔彥林伸出手,寬大的袖袍下掩住他青筋凸起的手,面上仍然冷若冰霜。
“娘子多禮,還請起來。”
他又道:“娘子,今日該是彥林謝你。”
“祁陽王并非想為難某,”他眼神定定看向折枝,“他心中有大意。原先不懂得他究竟為何如此,現在彥林明白了。他曾經也有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隻是如今卻變為了大乾第一浪蕩子,你覺得其中是否有蹊跷?”
“我幼時見過祁陽王,那時他還是世子,坐擁神武軍兵符,北上大遼捷報不斷。我曾不相信他就此堕落,便一直在追尋他改變的契機。”
紅燭搖晃,支起的窗子前邊有風飄動。
折枝前去床邊關上了窗,随即撩起裙擺又坐在杌子上,手劃在弦上,為他彈了一段《陽關三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故而祁陽王特地在宴席上向崔彥林發難,是為了讓别人相信,他與崔彥林實在不合。
崔彥林端起一壺酒,給折枝斟了一杯,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說不通音律,那麼折枝這曲便不是為他而彈的,可卻又是為他而彈的。
一曲作罷,折枝停住手,笑意盈盈從崔彥林手邊拿過他為她斟的酒,一飲而盡。
接着便擺動着步子,走至紅鸾帳之上。
崔彥林仍舊坐在離紅鸾帳極遠的矮桌前,低垂着眼睛看杯中的酒。
折枝開始嬌笑,對着空氣自言自語。
“崔郎,你怎是柳下惠?”
酒杯被擲于地下,碎瓷濺了一地。
折枝伸出一雙手,一把扯回簾子,發出刺啦一聲。
“崔郎啊……看來你也不是個好人呀。”
“崔郎……”
崔彥林紅着臉,不知道是被烈酒熏紅,還是被眼前的紅紗照得通紅,卻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遙遙與坐在床上的折枝眼神相望。什麼話也沒說,隻是默默看着她。
看她紅帳鎖朱顔,聽她琴音生莺啼。
他莫名覺得那雙眼睛很悲。
她明明隻是做戲,怎麼像是真的受了折辱?還是因為在悲哀,亂世當中像她這樣渺小的人甚至連身不由己的安排都無從拒絕?
天露曦光,折枝睜眼便看見附在柱子旁睡着的崔彥林,卻沒有喊醒他。
可他睡眠極淺,發現身上被折枝蓋着的褥子,又起身道謝:“多謝娘子。娘子,崔某還未曾問過你姓名?”
折枝福了一身,道:“妾身折枝。”
崔彥林搖頭,“折枝是娘子的名,可崔某鬥膽想知道娘子的姓。”
折枝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她一個賤籍之人也能有名有姓地活着。
她凄然一笑:“妾身姓沈,沈折枝。”
崔彥林附身,将薄衾撿起,規規矩矩放至了紅鸾帳邊。他忽然朝着折枝又鞠了一躬,表情莫名慎重。
說了話本子裡所有窮書生都會說的那句話。
“崔某感激沈姑娘今日搭救之恩。待我事成,必将還沈姑娘一份安定。”
她那時候心中隻有一句詩,敬她們之間的兩相狼狽。
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