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俨在實驗室跑了快三個小時的數據,臨近中午,大家敲鍵盤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空氣裡除了苦澀提神的美式咖啡味,還有一股酸甜的果香。
他的同門師兄楊青韻又煲了壺百香果汁,正在和其他人推銷,“這回沒上次那麼酸了……真的,我那第一次買,哪知道那罐頭會爆炸啊……”
宋淺芝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
“喂,小俨嗎?”她那頭聲音空曠,隐隐有廣播和箱輪滾動的噪音。
宋俨把手機聽筒拿開了點。
宋淺芝是他便宜爹的親姐姐,宋老爺子就三個孩子,兩女一男,分别是三個媽生的。
他爹是老來子,在金錢堆裡長大,話還不會說的時候就參演了部巨星雲集的電影,因為總制片是他親大姐,也就是宋淺芝。
宋淺芝對繼承家業沒有興趣,把需要打理的産業全推給了她妹妹,也就是宋俨的二姑,宋拂滢。
她舍不得自己打下的江山,年逾花甲,卻還是打着飛的到處談合作,就想做一輩子制片人。
“我今天下午要去白岩區,和時導談點事兒,我記得你也在那附近,今晚有空的話,順道吃個飯?”
溫厚的女聲很是慈愛,但宋俨不為所動,眼鏡反射出規整冗長的表格,還在按着原先的速度向下滾動。
“抱歉,大姑……”他剛想說沒空,卻想到祝朝意也在白岩區拍戲,而她的導演也恰好姓時。
會這麼巧嗎?
宋俨的視線從屏幕上錯開,莫名改了口,“您需要去哪個劇組嗎?”
宋淺芝那頭的車轱辘聲停了一下,而後是極輕微的、美甲磕在屏幕上的聲音。
“古裝劇吧,叫什麼月什麼的……遠月歸途,你感興趣嗎?”
宋淺芝估計宋俨隻是禮貌性地大概問一句,卻還是立刻找出編劇發來的電子文檔,給了宋俨确切的答複。
“嗯,大姑,我也能進去看看嗎?”宋俨輕聲問,聽筒又貼回到臉上。
宋淺芝一愣,“當然,可以,我可以帶你進去。”
宋俨雙親早逝,被認回宋家時都高中畢業了,卻瘦瘦小小,比很多同齡女生都矮,黑框眼鏡遮了大半張臉,看着就營養不良。
但面對她們時卻冷靜得像個小大人,有禮有節,足夠客氣,也足夠生疏。
他毫無芥蒂地喊大姑、二姑、爺爺,還有家裡的其他親戚,也接受宋家遲到了十七年的各種物質補償。
但從來沒開口要過東西。
也從沒問過什麼事情。
像是我的父母去哪裡了,為什麼我和姥姥相依為命,現在我回來又能得到什麼。
他像是順着一條既定的軌道,繼續讀書,每個學期的滿績、學生會主席、海外志願項目、國内首屈一指的博導門生。
然後在宋拂滢試探問他要不要進家裡公司曆練曆練的時候,淡聲道:“等二姑需要我的時候,再來問我吧。”
他看出來宋拂滢把自己當作争權的威脅,所以把話幾乎是挑明了地講。
宋拂滢私下對宋淺芝哭訴道:“這孩子也太心冷了,他現在是宋家獨苗,我想早培養他還來不及,他怎麼能這麼想我。”
但宋淺芝覺得宋俨大約是真不想管。
他現在在搞的什麼腦機接口,什麼腦疾病算法模型的,她們看不明白。
她們常聊的資金運營、項目開發、行業風口,宋俨也從不置一詞。
所以他說的“二姑需要時再來找我”,也或許就是字面意思。
讓宋拂滢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通知他,他會竭盡所能地來幫忙。
除此之外,他們的血緣關系似乎于他而言再無更多意義。
關心是例行公事的,禮儀是合乎常理的,更深層次的情感交換是得寸進尺的。
“那您和時導是……約的兩點半?”宋俨看了眼時間。
他習慣性地給現有數據存了檔,把分析材料在移動硬盤裡也保存了一份,然後從人體工學椅上站起來。
宋淺芝第一次和他聊除了吃喝睡學以外的事,還是宋俨主動,有點受寵若驚,“沒,約的三點,我剛下飛機,打車過去也要兩個小時。”
她也沒問宋俨怎麼心血來潮,隻說:“但是我那會兒有些事,隻能托人帶你逛逛。”
歉意得像是宋俨才五六歲大,她就要因為工作而缺席,将他托付給生人看顧般。
而事實是,長輩這個“重要他人”的角色,在他現有的生命長度中,已然有了3/4的缺失。
宋俨卻還是不習慣宋淺芝偶爾漫溢太過的歉疚。
說實在地,她沒有虧欠過他。
他道:“沒事,您把地址發給我吧,我在那等您。”
宋淺芝說:“行。”
下午兩點前後的太陽烤得空氣都焦黃,宋俨提前抵達了白岩影視基地門口,找了半天,才把車停在了一處薄薄的樹蔭裡。
他将車停穩,後視鏡下挂着的小熊搖搖擺擺,憨态可掬,兩粒芝麻大的黑眼珠幾乎隐沒在奶茶色的絨毛裡。
祝朝意昨日用雙手摸了,捏了,還死死攥着。
她雖然沒直言,但一舉一動都說明了喜歡。
而且不像顧雁飛那束被冷落的玫瑰花,祝朝意把他送的東西全都帶回了房間,收了起來。
所以他剛才繞路,又去了一趟文創集市,買了同款的挂飾。
不過他的這隻小熊,戴的不是西紅柿帽子,而是橙色的橘子帽。
宋俨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小熊挺出的胖肚子,把它彈得東倒西歪,不住地轉圈圈。
然後落進了一隻骨骼分明的大手裡,絨毛炸開似的,從瓷白的指縫中擠了出來。
和昨天一樣。
宋俨的大拇指不自覺碾着。
祝朝意個子高挑,骨架也不算小,但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手上,似乎也不比昨天那毛筆杆粗多少。
演員受角色所限,工作期間即使有美甲,也一般不做款式。
祝朝意也是,短橢圓的甲型,一層薄薄的裸色指甲油,泛出羊脂玉般的油潤光澤。
……正好她手也熱,也像暖玉。
宋俨自認不是個畏寒的人。他青春期時能穿的衣服少,但也從不覺得有多冷。
他現在冬天裡也是一件毛衣,一件厚外套,最多加個圍巾。
因為習慣了。
但自握了祝朝意的手,他才覺得自己有四肢發涼的毛病。
和網上那些描寫男朋友“幹燥溫暖的大手”有些出入。
因而他昨晚還科學上網,既怕自己氣血不足,又怕是弱精症,點燈看了幾篇sci,又去翻柳葉刀。
現在想來,大概是最近是實驗室坐久了,固定的晨跑也有減少。
所以借着等宋淺芝的時間,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拟定接下來一周的健身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