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祝朝意喜歡他,他也得給她最好的,不管是作為暧昧對象,還是……
男友後備役。
宋俨木着張又開始升溫的臉,挺拔的脊背微彎着,雙手扣在鍵盤兩端。
視線有些顫抖,他慢慢深呼吸,待體内的悸動沉寂下去。
然後鼻腔輕哼,快速勾唇笑了一下。
這兩天好像有點太頻繁了。
他竟敢一次次地肖想,站在祝朝意身邊這回事。
高二上學期,祝朝意為了撈他的手表,穿着貼身的保暖衣跳進了水裡。
他當時氣得上頭,對她說了很過分的話。
回家路上吹着冷風,炙熱的頭腦冷靜過後,他終于想起祝朝意也是被盜竊的受害者。
她被冷水浸過的身影濕淋淋的,被深黑色的輕薄衣物嚴絲合縫地裹住,顯得比平常要清瘦許多。
卻還是逞強,抑制着打顫,嵌在他經受寒風侵擾的大腦中,像一盞壞了的燈,忽明忽暗地閃爍,如何都滅不掉。
他竟然隻自我感動般,朝她丢了件漏風的破外套,把她一個女孩子丢在那裡,毫不猶疑地走了。
宋俨不是個道德感十分高尚的人,也沒有受過為人要紳士的精英教育,但他都覺得自己這事辦得不光彩。
但他在呼嘯如刀刃的冷風中站了很久,都沒有回頭。
回頭做什麼,去找祝朝意嗎,找到了又能說什麼?
說這塊破表是我素未蒙面的媽媽留下來的東西,說我這十來年沒有進過那麼高端的餐廳,也沒有在比賽級别的泳池裡自由遨遊過。
說你能用金錢解決的絕大部分問題,于我而言是經年累月堆積成的沉疴痼疾,壓得我要拼盡全力才能擡起頭。
他有什麼資格向祝朝意倒這些苦水?
——喂,讓開點,走那麼慢擋路中間幹什麼,想被撞了倒地碰瓷啊?
——知不知道你這樣的叫什麼,瘦猴、細狗,明白什麼意思嗎,意思是你應該和你的同類去捉虱子!
——诶,行了,話别說太過分,免得别人以為我們欺負初中生,哈哈哈。
——而且他在這裡哪來的同類啊……诶宋俨,你家真那麼窮啊,連飯都不給你吃?
當然會給飯吃。
姥姥用每月不到兩千的退休金把他拉扯長大,很小的時候,她還會帶他去吃麥當勞。
他兩個拳頭那麼大的鳕魚堡,姥姥就看着他吃,說自己牙不好,咬不動。
但後來她生病了,醫藥費是填不滿的窟窿,把記憶裡模糊的幸福快樂都向外吸。
他們很快入不敷出,卻沒有申請到貧困戶,因為有比他們還要困難的家庭,而指标卻隻有那麼幾個。
他理解,但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申請窗口.交一次表。
有回,辦理窗口的人收了表,看他身上的校服,眼神狐疑。
“你是青雲高中的吧,那一年學費十幾二十萬的,你能讀得起,還申請什麼貧困戶?”
他想解釋,但那人已經轉過頭和同事閑聊了起來,“現在呐,很多錢都給不了真正需要的人。”
“你說多少拿着貧困補貼,身上腳下都名牌的,嗐。”
她的同事也啧啧地,不管宋俨能不能聽到,當着他的面就道:”可不嘛,這小孩說不定也是來搗亂騙錢的。”
“哎,我聽說很多富家子弟,就喜歡玩什麼大冒險,成天地給别人工作添麻煩……“
宋俨的雙腳釘在原地。
他的球鞋貼着學校的logo,一雙就上千,似乎正對應了窗口裡那人說的“富家子弟”。
但是他的鞋是二手的,是他在開學報道那天得知統一服裝後,低聲拜托班主任,幫他找前幾屆學生要的。
他要把這些都一一告知嗎?
在人流如織的政府辦事大廳裡,高聲宣布他在這個偌大的城市沒有能求助的大人。
告訴往來的每一個人,他靠獎學金入讀師資最好的高中,想要讀書改變命運。
卻一年四季穿着二手的校服,吃不飽飯,晚上餓得胃痛,就一杯一杯地灌涼水。
他們或許隻會和青雲高中的很多同學一樣,對他這個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後竊竊私語。
不信的人反複質疑,相信的人唏噓不已。
他成為一個熱鬧,一個茶餘飯後的社會性.問題,一個需要很多好心的同情的可憐人。
但他得不到最需要的那筆錢。
因而他轉身,在一句接一句的議論中,走出辦事大廳。
所以。
他和祝朝意解釋那麼多有什麼用呢。
他的手表已經壞了,他的破衣服或許也被扔了,祝朝意大概也不想再看見他了。
他不會得到諒解。
又何必自取其辱。
但在過年前,宋俨接到了祝媽媽的電話。
“小宋嗎?那個,手表的事情呀,都查明白了,是一個叫徐暮池的同學……”
祝媽媽語氣柔和,道完來龍去脈,“但我們怕他再找你麻煩,就沒在明面上把事情鬧大。”
“招招都和我說了,她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也自己找了能維修機械表的店。”
“但是她這兩天有點發燒,阿姨代她和你一起去,好嗎?”
宋俨張開嘴,白霧呼出,在寒意裡四散。
祝朝意也沒有真的生他氣。
她因為他發燒了。
她和祝媽媽還想幫他把手表修好。
登時,自我譴責和自我厭惡纏繞成亂麻,在陰暗叢生的陣痛中不斷膨脹。
出口的話化為利刺,把他紮得千瘡百孔。
——你們一家,就隻會用錢解決問題是嗎?
他這樣斷言,和咧着嘴就高談闊論、指手畫腳、冷嘲熱諷的那些人有什麼區别?
另一端,祝媽媽感受到他的沉默,聲音又輕了許多,軟綿綿的,和初次見面時同樣的,商量的語氣。
“招招說那塊表對你很重要,所以交代我一定要帶你去修好。”
“可以嗎,小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