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馮秀芬也隻是想一想,并不确定孩子一定能考上那裡,也不會逼孩子考上那裡。她隻是想着讓孩子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哪個大學都行。成了大學生,就能在繁華的城市找到工作,安家落戶,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封閉落後的小地方……
但如果有可能考上華海……
馮秀芬猶疑着問:“真不會拖累文化課成績?”
見有了突破,鄭文娟愈發積極:“當然不會!這是一門正經的學科,對于學生的數學思維都有鍛煉。隻要學了競賽,不但不會拖累文化課,還能比别的學生學得更深更遠!”
然後鄭文娟就花了好長時間給馮秀芬科普競賽這條升學之路,如果能拿獎,那什麼保送啊,自主招生啊……都很有好處。
馮秀芬聽得半懂不懂的。她對競賽沒什麼大的了解,隻從電視上聽過什麼全球奧林匹克競賽什麼什麼的,隻當是跟吉尼斯世界紀錄一樣,是個離普通人很遙遠的奇景罷了。從沒有人跟她說過,學競賽,竟然還能跟升學相關聯?
或者說,升學除了寒窗苦讀,老老實實升學考試,竟然還有另一條路嗎?
這是她從沒接觸到的信息。這種信息的參差,就足夠在競賽路上篩掉一大批人。
馮秀芬猶豫了。
互聯網到底真的是一條光明坦途,還是進萬丈深淵?
最後馮秀芬提了一個問題:“老師,您幾次三番讓我家孩子學那個什麼機,還上門好幾次。花費了這麼多心力,您到底圖什麼呢?”
這個問題讓鄭文娟怔住了。
是啊,圖什麼……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如此堅持,如此富有熱情。是愛才惜才?還是為了心中,那點難以言說的執念……
那一秒,她恍惚回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
人生的前二十幾年,她都覺得自己生長大一個無比開明的家庭。父母和睦,家裡隻有她和姐姐兩個孩子,日常口頭禅是“生男生女都一樣”,并且對她姐姐和她的學業都非常重視,還支持她選擇當時火熱卻很少有女生學的計算機專業。
她也順利進入名牌大學學習,畢業後入職知名互聯網企業作為算法工程師,又正逢互聯網迅猛發展的階段,踏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上,每一步都是如此意氣風發,高歌猛進,看起來前途無量。
她曾以為自己也是在做改變世界的事。
直到畢業後。
她進入了知名的互聯網企業,是部門的唯一一個女生。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女人不比男人差在哪裡,因此對于互聯網行業普遍存在的狼性文化、加班文化,她也不甘示弱,繃着一股子勁兒,往死裡卷,隻為不讓别人輕看了自己。
可直到進入行業内才發現,這裡不比學校全憑實力說話,處處似乎都有着無形的掣肘,卻又說不清哪裡不對。上司總是對她笑眯眯,同事也對她笑眯眯,從不為難她。隻不過經常打着“不想讓你一個小女生太累”的旗号,把所有有價值的項目分配給别人罷了……
鄭文娟在行業裡沉浮數年,各種晉升上的勾心鬥角,才驚覺一個個都是笑面虎,底下藏着的,竟然都是實打實的,不願意讓她瓜分的利益。
這幾年她拼着命,熬出了一身病痛,比她能力低的同期男同事一個個都升了職,就她還是一個小小的項目組長。
在一次不公平的項目分配中,她跟領導大吵一架,然後一氣之下提了辭職。
剛好,這幾年,她與父母的觀念也産生了些沖突。從她進入大學開始,禁止早戀的父母,就愈發開放,不時有意無意問她有沒有在大學找到男朋友,并暗示可以開始找對象了,最好一畢業就結婚。她當時年輕氣盛,從不細想這背後的緣由,隻一門心思要拼事業,于是跟家裡在這件事上鬧得頗不愉快。争執中,竟意外得知,所謂“開明”的父母,讓她上大學,如此支持她進入男女性别比懸殊的計算機行業,就是為了讓她趕緊找對象,釣個金龜婿。
這種價值觀的轉變如此之快,如此之劇烈,以至于她震撼到久久難以接受。
也因此,跟父母疏遠了很多。
現在職場受挫。而父母在此時恰到好處又送來溫柔的關懷,在電話裡溫聲說“你看看我早跟你說過别那麼拼了吧現在反而什麼都沒撈着”,一邊說爸爸媽媽都好想你,日夜擔心你在外邊受委屈,還是回老家吧,回老家,回到我們身邊,聽爸爸媽媽的絕對沒錯……
在父母的一聲聲思念中,她回了老家。
故土緩解了她身體上的疼痛和心靈的疲憊,讓她有了久違的安全感。但同時她也知道,自己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黯然退場。
她還想回到那片厮殺的戰場,想要做出自己的事業。她也喜歡大城市的繁華,想要在那裡博出一番天地。
但真的好累。
她想着休息一陣,休息一陣,她就會重整旗鼓再殺回去。但父母溫柔而細密的勸說時時漂浮在耳畔,于是她依言找了個當地教師的清閑工作,想着工作幾年休息休息也不錯;然後又頂不住催促相了親,結了婚,然後生了個孩子,不知不覺中就被綁在了老家,再也走不了了……
婚後生活不算如意,卻也沒激化到能給出一個離婚的理由,無非是丈夫懶成甩手掌櫃,孩子讓人手忙腳亂,日常家務全歸她幹,婆婆和媽媽每天又在因為各種事互相勾心鬥角地計算利益……
也就在這個階段,她在日常隻言片語中,才拼湊出父母更深層次的用意——她的姐姐已經遠嫁,并且跟家裡關系不好,一點把父母接過去養老的打算都沒有。于是父母想着一定要把二女兒留在身邊,為今後的養老早做打算……
真相殘酷而符合人性。隻剩當事人,無語凝噎。
她想也怨不得别人。隻怨自己,不夠清醒和堅定。幾乎每一步都泡在表面的浮華或甜蜜中,從沒有看清過真相。
也罷。也就這麼過下去吧。
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隻能這麼過下去了。
隻是在這溫水煮青蛙的無聊生活中,會時不時想起自己年輕時荒唐而美麗的夢想,刺痛一下。
然後咕噜噜繼續沉入水底。
直到遇見了這一個學生,直到遇見了……
面前的家長還在盯着自己。等着一個答案。
鄭文娟憂傷而坦然地笑了下。
最後她的回答是:“我隻是不忍心看到這麼個好苗子,就這樣給埋沒了。”
不。其實不是的。不是這麼高尚的理由。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必須做點什麼,才能把自己從沉悶無聊、雞毛蒜皮的人生中解救出來。
這是和呼吸一樣僅僅且迫切的事。
最後馮秀芬表示她會再考慮考慮。
到了晚上。
之遙從松軟的棉被中探出頭,說:“媽媽,我想學計算機。”
馮秀芬給她蓋被子的手一頓。
她有些猶疑,坐到她身邊,說:
“那種東西,太亂了。你現在安心學文化課就好。”
之遙眼睛亮晶晶:
“可是媽媽,計算機裡的世界好大好大,能看見全世界!還有想象不到的,很遠很遠的地方!”
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讓馮秀芬的心松動了下。
她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同意了。
得到了家長的同意,程之遙就開始了計算機的學習。
鄭文娟對這個孩子确實是傾盡全力。她以異乎尋常的熱情,開始培養程之遙。她把學校淘汰下來的舊電腦,進行改裝,給程之遙家安上,又親自幫忙扯了網線。還一點一點從0開始學習計算機相關,從不要求回報。
在鎮上的孩子最多隻會去網吧上網玩會電腦遊戲的時候,程之遙已經能夠流暢地寫出複雜的代碼了。
鄭文娟知道這還不夠。她像一個引路人一樣,指導着她這唯一的學生的學習方向,幫她規劃學習和競賽參與路線,赢回了一座又一座競賽獎杯。
這是她最得意的門生。她會傾盡自己畢生所學來培養她。
就像培養着那個依舊不甘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