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遙喜歡那份赢的感覺。
超喜歡的。
進入學校。一次次考試,一次次篩選,就像是在通過遊戲中的一道道關卡。她沒有感覺到任何難度,輕輕松松就赢了。
這麼簡單啊!
剛上學時,程之遙着實驚訝了會。然後迅速享受了起來。
學校有着清晰明确的衡量标準,一切以成績為先。程之遙像在玩一個難度極低的小遊戲,每一場考試都是一個極容易的關卡,而考試過後就是豐厚的結算頁面,收獲獎狀、贊美、同學們敬佩羨慕的目光……
真的很喜歡。
她也喜歡互聯網。她在虛拟世界,用代碼編織一個個小程序、小遊戲,像在親手創造一個又一個小世界一樣。
那種從無到有的搭建和創造的過程,令她着迷。
在互聯網之外的現實世界,她也能找到同樣的樂趣。
每當進入一個新的班級,新的集訓隊,往往總會有一個“傳說”,傳說是成績最好的,最突出,最被寄予厚望的那個。
而她是籍籍無名,一無所有,不被看好的那個。
程之遙最喜歡的就是赢過那個曾經的“傳說”。赢了之後,再雲淡風輕來一句“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一點惡劣的小趣味。一種暗暗的優越感。
感覺好極了。
她就是那種超臭屁的小孩,少年天才,成績很好,人也驕傲,眼睛長在腦門上,隻往上看,從不往下看。
隻不過在别人面前她總會裝得很乖很謙遜很有禮貌。但在親近的人面前,譬如在媽媽和老師面前,她的小尾巴就會大咧咧露出來,翹到天上去了。
“那些人都好笨!嘴上誇着多厲害多厲害,我還以為能有多厲害呢!其實還是那麼笨!太笨了!”她咯咯笑着說。
這世上除了媽媽和老師,幾乎每一個人都曾被她評價為“太笨了”。
這一點被很快地糾正過來。她後來知道說别人笨是不對的,便不說了。但是嘴上不說,心裡卻還是止不住想。
太笨了。還是我最聰明。每赢一次,她都止不住地有點得意。
她喜歡當第一,像收集郵票似地收集着各種第一。
幾乎成了某種強迫症似地愛好了。
到最後,僅僅學習信息學已經無法滿足她的胃口了。當知道數學是五大學科競賽之首時,她又跑到老師面前,嚷嚷着要參加數學競賽。
鄭文娟給她批試卷的手一頓。
“你問過你媽媽沒有?”鄭文娟問。
“當然問過了!我媽媽說了,隻要有益于學習的事,她都支持!”程之遙得意地晃着小腦袋道。
鄭文娟沉吟片刻。
數信雙修。倒也不是沒有先例,而且這兩個學科也有互通之處。
但是這樣對個人精力分配和資源支持的要求就很高了。
鄭文娟看了眼前的女孩一會兒。她十二三歲,像竹節似地往上抽條着長高,人也像竹子似地,昂着小腦袋,筆挺中帶着傲氣。
鄭文娟摘下眼鏡,捏捏鼻梁,無奈地笑了笑。
然後問了她一個問題:
“我問你,你到底是真喜歡數學呢,還是覺得如果能拿兩門金牌,聽起來很厲害很有面子呢?”
“我、我……”程之遙眼神遊移片刻,又昂起腦袋,“那喜歡數學和覺得拿金牌有面子又不沖突!”
老師笑着搖着頭。最後說:“行。你想學,那就學吧。”
于是就開始學數學競賽。媽媽在學習這件事總是全力支持,老師也幫她找了水平很高的教練教她。兩門學科到底是有共通之處,她最後參加初中數學聯賽,成績相當不錯。
結果過了段時間,程之遙又找到老師。
“我還想再學門物理!”她昂着腦袋說。
鄭文娟這次不笑了。
“再學一門,三門兼顧,你能顧得過來?”鄭文娟問她。
“顧得過來啊。”程之遙十分自信,“而且啊,有什麼難的……我就随便學學,用腳趾頭學學都比那些人考得好!”
“心浮氣躁!”老師皺眉批評。
程之遙根本不當一回事。她覺得本來就是這樣,自己說的是事實啊。
鄭文娟看她這副翹尾巴的小樣子,知道這孩子傲勁又上來了。
她微微歎了口氣,然後緩聲說:
“智商140以上的就是高智商人群了。人群中,大約有0.5%的人智商超過140。咱們全市總人口二百多萬,智商在140往上的,不說上萬也有幾千。我問你,為什麼别人都比不上你?”
“還能因為什麼。要麼是沒我聰明,要麼是沒我努力呗。”程之遙理所當然道。
鄭文娟聽得又想皺眉又想笑:
“你這孩子。太狂了。”
程之遙一點也不覺得這是批評。隻洋洋自得:
“狂也要有狂的資本啊。”
鄭文娟便笑着無奈地搖頭。
“并不是隻要夠聰明和夠努力就能成功啊……”她輕聲喃喃自語。
忽地又問:
“要是有一天,你不再是第一了,怎麼辦?”
“那我就去追呗。”程之遙說,“就算剛開始不是第一,過段時間等我熟悉了肯定是啊。”
“那要是怎麼追都追不上呢?”
“那怎麼可能!?”
“如果就是出現了呢?”
“那、那……”程之遙張口結舌,最後脫口而出,“那我就從樓頂上跳下去!”
“說得是什麼話!”老師嚴厲呵斥道,“别有這種想法!”
程之遙還是無所謂的樣子。她說說罷了,自己肯定永遠是第一啊,又怎麼會從樓上跳下去。
老師又搖頭歎息。
“你這孩子。太狂了。也太脆了。”她歎息着說,“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最後老師也沒同意讓她再學一門物理。說這樣精力太分散,不利于後續提升。
“考試是種很單一的衡量方式。”鄭文娟語重心長對她講,“人生路上變量很多,衡量方式也很多。如果對某個點過于執着,不懂得取舍,反而會把自己困住,忘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陷入混沌和痛苦。……凡事都要争個第一,那就會繃得太緊,某一個節點卡死,可能就會一錯再錯,牽一發而動全身……要記住,過猶不及,過剛易折……”
老師的話,程之遙聽得半懂不懂的。什麼過猶不及過剛易折,那都是能力不濟,是庸人的困擾罷了!
她可不做庸人。
她想要的是萬衆矚目,創造從未有過的神話,然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人生是場遊戲。她是遊戲裡永遠的勝者。
隻是,人生哪裡真的能像遊戲那麼簡單呢?
程之遙能感覺得到,那份漸漸生長,并且逐漸膨脹的焦慮。
她喜歡當第一。競賽她要拿第一,學校裡的綜合課程,她也要門門拿第一。
現在學了兩門競賽。她還是要門門拿第一。
她為什麼忽然要再加一門數學?确實不是因為什麼熱愛,而是因為集訓隊裡,就有學雙科競賽的人。那意味着很厲害。
所以她要學數學。她還要拿到那個雙料金牌。
老師說得沒錯。她确實心浮氣躁。
兩門競賽課程導緻時間很緊湊。她已經不再能像過去那樣遊刃有餘,輕松自如了,也得花上一番力氣,才能讓自己看起來赢得輕輕松松。
數學像一個無限深廣的大海,變化無窮,又令人敬畏。但這份深廣,和功利心碰撞到一起,隻能激起越來越洶湧的焦慮。
渴望将它完全了解和掌控,卻如在大海中沉浮一般,觸不到底岸。
她讨厭這種感覺。
越覺得吃力,越想要更多的榮耀來補償。
但是過往的那種榮耀不夠,完全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