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媒婆讨了個沒趣,撇着嘴就走出了門。跨出院門後,她回身暗暗呸了聲,唾道:
“别以為我不知道,姑娘都二十了你還不舍得放姑娘出門子,不就是想留她在家出苦力!”
結果一轉眼,就見了馮秀芬拉着一闆車糧食從東頭回來,登時來了精神。
她一個箭步沖上去,叭叭就把對方條件給介紹了一通。
最後她湊近,低聲道:
“大姑娘我跟你說,這事兒你心裡可得有個主意,你爹這是拿你當牛馬用,全不為你打算呢!唉呀呀我都看不下去……我跟你說,到了新家,你就擎等着享福吧!”
馮秀芬來到家門口,把肩膀上的缰繩卸下,抹了把滿頭的汗,歇了口氣。
她一直沉默的聽着媒婆的話。最後她說:
“我聽我爹的。”
于是媒婆努着嘴走了。
馮秀芬就這樣,一直在她爹家待到了二十五歲。
期間,每年都有好幾個上門提親的人,無論什麼條件,無一例外全被馮老漢拒之門外了。
問馮秀芬自己怎麼想的?馮秀芬還是那句話:我聽我爹的。
媒人一個個搖着頭走了。
馮秀芬還是沉默地出着苦力。她不怎麼說話,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她任勞任怨,全無怨言,似乎要為這個家,奉獻出整整一輩子。
她的妹妹一個個都結婚了,有的連孩子都生了。在她二十五歲這年,她的小弟終于也要結婚了。馮老漢很是高興,把老房重新整修了一番,又找來村裡的木匠上門,打了全套的家具,裝修嶄新的門楣。
村裡的木匠是個新木匠,也是附近幾個村子裡唯一的木匠。
有新木匠就有老木匠,隻是老木匠前幾年已經死了。老木匠生前無兒無女,隻帶着一個學徒,是個孤兒,于是幹脆把自己的木工活傳給他,順便也權當自己兒子養了。
現在的新木匠就是老木匠那個唯一的徒弟,靠一手木工活走街串巷維生。他跟着老木匠姓程,無父無母,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也沒有什麼正經名字。因為他木工活做得好,并且附近隻有這一個木匠,所以大家都叫他程木匠。
那時候木匠都是上門幹活的,吃在東家,住在東家,木材也壘在東家的院子裡就地幹活。
馮老漢摳搜了一輩子,現在他唯一的兒子終于要結婚了,那些一分一角摳搜下的錢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買了最好的木材,興奮地描繪着自己的願景,要做出全套的五鬥櫃、大衣櫃、桌子、椅子,還要給自家大門換上嶄新高大的實木大門,上面要有黃銅的門環和鉚釘,再在院門最頂上挂上朱紅描金的匾額……
程木匠拿着小本本記下他的需求,然後就開始畫圖紙,就地打樣了。
木材一塊塊被削成薄片,再組合出各種形狀。院子裡木屑翻飛。馮家人進進出出給木匠師傅打着下手,不時還有鄰居進來參觀,一派繁忙熱鬧的景象。
老式的家具不但要有櫥鬥,還要在表面雕刻出各種吉祥花紋,有的還要雕刻出字樣。
程木匠在木闆上寫好字,就可以按照字樣一鑿子一鑿子地雕刻了。
馮秀芬當時順手提着水壺給他的水碗添了壺水,本來想轉身就走,結果正好看見木匠弓着身,拿着支毛筆,在木闆上一筆一劃,橫平豎直地寫着字,字迹濃黑端正。
她當時就走不動道了。
馮秀芬一邊眼睛粘在木闆上看上面的字,一邊轉悠摸索着,終于摸索到了一筐子花生,于是搬着凳子坐下,一邊偷偷看人寫字,一邊假裝忙着剝花生。
程木匠注意到她的視線。他目光偏移了點,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筆一劃繼續描摹。隻往後稍微側了側身子。
于是馮秀芬看字看得更清楚了些。
有小孩蹦蹦跳跳過來,好奇看着木闆上的字,歪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家——和——什麼——事——什麼……”
程木匠平時也不大愛說話。見小孩念錯了,這才指着字給小孩糾正:“家、和、萬、事、興。這兩個字念‘萬’和‘興’。”
小孩含着手指頭問:“‘wan’是什麼意思,‘xing’是什麼意思?”
程木匠說:“萬就是一萬兩萬的萬,興就是生意興隆的興。”
小孩笑了:“我學過‘萬’,這長得不像萬!”
程木匠說:“這是繁體字。你說的那是簡體字。”
說着拿了個小木棒,在土地上開始寫這兩種寫法。
他一邊寫,一邊餘光瞄到,坐在旁邊剝花生的女人,傾身往前,似乎要迫切看清他寫的字。
于是他把字寫得更大了一點,寫字的速度放得更緩了一點。
馮秀芬在旁邊看着筆畫在眼前清楚延展。她一邊伸長脖子看,一邊急忙拾起一旁的小石子,一筆一劃地,跟着眼前的字樣描摹着。
程木匠一邊寫一邊給小孩細細講解該怎麼下筆,是什麼樣的筆順。一連寫了好幾個“萬”和“興”的簡體與繁體之後,他又開始教小孩寫“家”“和”“事”……
小孩大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家’怎麼寫!”
說着拿過另一根小木棒開始寫,證明自己也會寫。
程木匠卻依舊在地上一筆一劃,慢慢寫着這幾個字,寫得清楚極了。一邊嘴裡講解着:“這是‘家’,這是‘和’……”
……
從此以後,馮秀芬去給木匠添水的頻率明顯變多了點。
倒完水後,她便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或是剝花生,或是剝玉米,或是挑豆子……一邊眼神不住地往一側瞟,去看毛筆尖底下蜿蜒出的墨黑的字。
程木匠還是低頭幹着活,不說什麼話,也不看她。馮秀芬也不怎麼愛說話。這麼多天裡,兩人之間說過的話沒超過十句。
隻是程木匠最近刻字的頻率明顯變高了些。他刻字時,從直接在木闆上打樣,變成先在紙上寫好了,再去木闆上打樣,在紙上一寫還要寫好幾遍,邊寫還要邊輕輕念出聲。
如果有小孩子在場,他便一定要熱心拉着小孩子,教孩子們認字,一認要認好幾遍,哪怕小孩争辯說自己會寫,也要锲而不舍地教下去。
寫滿字的紙就随意扔在地上。馮秀芬收拾東西的時候,暗暗将這些紙收起來,然後在沒人的時候,一遍一遍地練習着寫上面的字。
兩人就這麼毫無交流,又默契十足地相處了好幾天。
一天早晨,吃完早飯,收拾桌子的時候,馮秀芬不小心打碎一個碗,馮老漢跳腳嗷嗷罵了她半天的時間,最後一句說的是“不想過就從我家滾出去!你就看看誰能留你!”
叫罵聲終于平息了。馮秀芬繃着臉走出院門,帶着一肚子悶氣,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就看見程木匠正蹲在門口,刻門楣兩旁的對聯。
程木匠見她出來,急忙抓過旁邊圍觀的小孩子,然後孜孜不倦地教小孩:“這個字念‘春’,這個字念‘風’,這兩個字是這麼寫的……”
小孩子現在見到他教寫字就煩,飛也似地四散逃開了。
程木匠卻還在原地,低頭在地上一遍遍地寫,邊寫邊輕聲念叨:“春字,先寫一橫,再寫一橫,再寫……”
馮秀芬坐在門檻上,看他低頭在地上寫字。他皮膚微黑,長得不高也不矮,不好也不壞。眉目平和,不善言辭,看起來很老實。
他無父無母,沒有十幾口等着伺候的家人,沒有需要孝敬的爹娘、和幹不完的各種農活,隻有他自己。
他會寫字。
馮秀芬盯了他半天,突然開口。
“你多大了?”她問。
木匠擡頭看了她一眼,有些愣神和慌張,似乎沒想到她會跟自己說話。
“你多大了?”馮秀芬又問了一遍。
微黑的臉龐泛起了一層薄紅。木匠報上自己的生肖。
馮秀芬點了點頭。
“我比你大兩歲。”她說。
木匠木讷地應和着,兩隻手無措地在褲子兩側蹭着。
“你打算找個什麼樣的對象?”馮秀芬又問。
木匠對這個問題張口結舌了半天,最終摩挲着後腦勺,低頭羞赧一笑:
“我這樣的,什麼都沒有,過一天是一天,還想什麼找對象的事……”
又一邊偷眼看她,一邊低聲:“再說了,都是别人挑我,哪有我挑别人……”
馮秀芬又點了點頭。然後說:
“要不咱倆結婚。你看行不?”
木匠險些把盛墨汁的小碟打翻。他手足無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臉明顯變紅了。
馮秀芬扶正墨碟,說:
“行你就點個頭,然後趕緊找媒人上門提親。提親時,你記得這樣說……”
王媒婆又喜笑顔開地上了門。這次她在馮老漢耳邊嘀嘀咕咕念叨了半天,最後說:
“女婿有這個手藝,家裡頭這麼些家具,還用得着花一分錢?給女婿知會一聲,不就自然什麼都有了?以後什麼櫃子櫥子全不用買了,還是自家人做的,那可比什麼彩禮都強!”
馮老漢“哼”一聲:“幾個櫃子櫥子有什麼稀罕頭。家裡什麼人都沒有,這種不就擎等着當上門女婿,能有什麼出息……”
王媒婆一甩手絹道:
“嗨呀,不是上門女婿!人家說了,到時候分開單過,吃不到娘家住不到娘家,也花不到娘家的錢,還能往娘家帶東西!沒有比這更好的親事了!”
馮老漢嘬着煙鬥,依舊沉吟不語。
媒婆又湊近低聲:
“家裡沒什麼人正好!沒有别的牽絆,大姑娘結婚之後,還能帶着女婿幫襯着娘家幹活,小兩口都能幹着嘞!”
馮老漢在桌面上磕磕煙鬥,長舒一口氣,終于露出滿意的笑來。
農曆十一月初八,馮家的小兒子成婚;當年的臘月二十八,一個飄雪的早晨,馮家的大女兒,與村裡的程木匠,騎着一輛自行車,從村西頭騎到了村東頭,從此佳偶天成,喜結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