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下葬
馮老漢發現他家的大姑娘最近有點不對勁。
她先是流淚。止不住地流淚。做飯也流淚,下地也流淚,洗衣服也流淚,看着地裡的老黃牛也流淚。
就連吃着吃着飯,隻說了她幾句,她也會流淚。
她一流淚就挨罵。挨了罵,她使勁忍着淚,淚汪汪地看着人,可憐兮兮地,淚水在眼眶子裡打轉悠。
就像老黃牛被送去屠宰時,那種盈滿眼眶的淚。
馮老漢看見就覺得煩躁。
他無比嫌惡道:
“你别淚汪的行不?看見你這個樣就膈應,叫外人看了還以為誰虧待了你嘞!”
後來他家大姑娘也不哭了。但眼神中總是透露出絲絲怨氣來。就連幹活也摔摔打打,帶着怨氣。
她會冷不丁問:“爺,當初你幹嘛不讓我去上學?”
馮老漢很自然地把那個用過千百遍的理由找出來:
“為什麼不讓你上學你不知道?咱家當初恁窮,能供得起你姊妹幾個都上學?”
“那上個小學又不花錢。”她低聲,“哪怕認幾個字,也好過當睜眼瞎。”
馮老漢一愣。旋即暴怒:
“王八羔子心野了!就你那個腦子,送學校去也白搭!”
後來他家大姑娘漸漸也不問這些問題了。
但事情還沒完。
馮老漢發現,自己再像以前那樣訓她行不通了。
有時候他習慣性地對她幹的活罵罵咧咧挑刺,她竟會把扁擔往地上狠狠一摔,然後怒視他。
馮老漢一愣。瞬間湧上一股權威被挑釁的暴怒。他暴怒着圍着她叫罵,引得街坊四鄰都來看這個跟她親爹叫闆的不孝女,直到她的腦袋在衆人的指指戳戳中重新低下去,重新撿起地上的扁擔,繼續老黃牛一般,溫溫順順地幹活。
這就算罵服了。
馮老漢不由得有些得意。
不過馮老漢的心很快又提了起來。
有天他坐在屋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往煙鬥子裡填煙葉。馮秀芬在院子裡拿着柴刀劈柴火。一切都很尋常。
馮老漢突然注意到,他家的大姑娘,劈着劈着柴,動作慢慢地就停了下來。
然後她摩挲着柴刀的刀刃,似乎在思量着什麼。
接着,她忽地轉頭,看向坐在屋門口的他,默不作聲地,在他全身上下打量着。
馮老漢當時人都毛了。
他小時候跟着大人進山見過狼。那頭狼就是這種眼神,不聲不響,隻遠遠盯着人,打量,琢磨。仿佛是在盤算着人的力量,隻等人露出破綻,或落了單,就會撲上來把人撕得粉碎。
他家大姑娘那一個眼神,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狼盯住了。
馮老漢後背當場就出了一層細毛汗。
但這一眼轉瞬即逝。馮秀芬已經重新回過頭,繼續一下一下地劈着柴,連動作都沒怎麼變。
一切都很平靜。馮老漢甚至覺得剛剛是自己看錯了。
但從那以後,他總是忍不住悄悄觀察這個不聲不響的大閨女。
然後他就發現,他家大閨女,雖然幹活還是跟過去一樣麻利,但确實越看越不對勁。
砍柴時,她會不自覺停下來觀察砍柴刀的刀刃;
切菜時,也總會切着切着去看菜刀的刀刃;
去地裡打農藥時,她看着農藥瓶子上的骷髅頭圖案,也是若有所思……
馮老漢心裡不停地咯噔噔,瞅着她那副樣子眼皮直跳。
為了避免錯覺帶來的誤會,他還找他婆娘驗證了下。
據他婆娘說,确實不對勁。那段時間,大閨女看人都是直勾的,怪瘆人的。
馮老漢心裡直撲騰。一聽見磨刀聲就心慌。
現在他大閨女不哭了,也不抱怨了,甚至連怒氣都沒有。但看着他時,平靜中,總帶着點仇恨。
馮老漢心有點虛。
他心裡也有虧,知道是自己一次次攔着她上學,她心裡有怨氣。可是大家不都這麼過來的?日子不好過,生下來老大就是得幫襯着家裡幹活帶孩子。要不生下來做什麼?吃閑飯嗎?
要怨,就怨她自己生得那麼早,還是個沒用處的閨女吧。
為重新确立自己的權威,馮老漢挺着胸,大聲清嗓子吐痰,虛張聲勢,對着拴在門口的狗咬牙切齒,指桑罵槐:
“這些個白眼狼羔子!還真覺着自己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再敢呲牙就宰了你!”
沒用。仇恨的光芒更盛了點。馮秀芬跟他沉默對峙的時候,眼神仿佛野獸一般,要撲上來将他撕碎。
往砍刀和農藥上瞅的次數,也更頻繁了點。
馮老漢有些怕。
那陣子,全家都對馮秀芬客氣了許多。不用她劈柴,不用她做飯。連吃飯的時候,也緊着她先吃。
馮秀芬在場時,大家說話也要小心些,似乎說話大聲了點,就會有炸彈炸開,一炸炸死全家人。
馮老漢懸着一顆心,随時防備着。
他也說不好自己在防備着什麼。他家大姑娘除了眼神瘆人,其它一切正常,根本尋不出一點錯處。說出去,人家也隻會說他是多心。
但他已經打定主意。隻要這個閨女敢趁他不注意做出一丁點壞事,他就要把她扭送到全村人面前揭開她的全部罪行,然後送進公安局裡去!
結果馮秀芬什麼也沒做。
不知怎地,那種野獸一般的兇狠、掂量、盤算、琢磨的眼神消失了。她好似自己想通了一般,又重新恢複了那種沉默寡言、埋頭苦幹的溫順模樣。
馮老漢盯着她觀察了好一段時間,才漸漸放下心來。
他就知道。一個女娃。能有多大的膽量,還能翻出天去?
有那個膽量也沒那個本事。
但到底時不時,還是會想敲打她一兩下。
一天,對街突然傳來一陣拖長嗓門的哭聲。原來是鐵柱的媳婦喝農藥死了,娘家人現在全圍在鐵柱家門口讨個說法。
路上鬧哄哄的。圍觀人群裡三層外三層。據人群議論,是鐵柱天天打老婆,他老婆受不了才喝藥的。
女方爹娘在門口哭天喊地。娘家的兄弟中氣十足在門口叫罵,要鐵柱出來,對着他妹妹的棺材磕頭,給她妹妹風光大葬,還要一頭大肥豬,三擔糧食才能罷休。
馮秀芬沒去看熱鬧,隻坐在自家門口擇菜。她四周圍了幾個抱孩子的女人,邊眺望着對面的熱鬧邊笑呵呵地低聲議論着。
馮老漢背着手踱步過去。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有必要趁機教育一下自家閨女。
于是他吐了口痰,道:
“天親地親不如爹娘最親。出了事就知道了,有個娘家比什麼都強。看看,要不是娘家的兄弟替她出頭,死了也就白死了,誰能知道?”
有個女人這時嬉笑着接了句:“那她被男人揍的時候也沒見娘家的兄弟替她出頭了。”
馮老漢狠狠剜了那女人一眼。然後繼續悠悠道:
“至少還有娘家人替她哭幾聲。要是沒個娘家,死了連給她下葬的人都麼有。”
說完,他就帶着點緊張往他家大姑娘那裡瞟。
馮秀芬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模樣,隻一心一意幹着活計,什麼都聽不到似的。
馮老漢按捺不住,繼續:
“所以說,去哪裡都不如娘家人最親。小大你覺着呢?”
馮秀芬面色平靜,沒有回答。
末了,她才慢騰騰說了句:
“哪裡都一樣。還是不能死。死了就什麼都做不到了。死了就隻能躺棺材裡,叫人看笑話了。”
【06】婚事
馮秀芬二十歲的時候,就有媒人開始上門提親了。
村裡的王媒婆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媒人,撮合的兩口子數不勝數。
她喜笑連聲進了馮老漢家的門,上來就說恭喜。恭喜什麼?當然是恭喜你家大閨女要有個好對象了!
她喜氣洋洋地介紹,是個當兵退伍的相中了老大,剛從部隊轉業回來,條件好得很,一家十二口人四代同堂,就缺個勤快的女主人!都知道你家大姑娘手腳勤快,這不人家托我一定要來說合說合……
馮老漢闆着臉,嘬着個煙鬥不說話。
王媒婆又說了,說雖然咱這邊不興什麼彩禮,但是人家說了,隻要親事成了,給親家家裡人一人扯一身新衣裳,再來兩壇老酒,還有十丈布票和二十斤棉花……小夥子從部隊轉業過來,人脈多得很,到時候親家吃穿都不用愁……
馮老漢氣得直接站起。
“我家再窮,也窮不到賣閨女的地步!”
他正義凜然地說了這句,舉着煙鬥就把媒人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