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課本
馮秀芬十七歲時,已經成了十裡八鄉有名的勤快人。
每天天不亮,她就會起床,開始做一大家人的早飯。等飯熟的過程,還要煮豬食,拌豬食,砍豬草,喂雞鴨鵝……
早飯做好,爺娘也都起來了。再把弟弟妹妹們都喊起,一大家人圍在一起吃飯。
吃完早飯,她揣上點幹糧,帶上桶水,再扛着鋤頭下地幹活,跟着生産隊去開荒拔草種地。
這些農活一幹就是一整天。中午和晚上是不用回家做飯的,中午有她娘在屋裡頭做飯。
到了晚上回到家,飯已經做好,一家人圍着桌子上的小油燈,吃一大盆沒有油水的豆扁子烀芋頭秧,還有一筐芋頭面做的窩窩頭。
幹了一整天活,馮秀芬吃起飯來飯量格外的大,剛吃完一個窩窩頭,手已經伸進筐子裡拿第二個了;剛把一口菜送進嘴裡,筷子已經伸進菜盆夾起又一大筷了。
這時,她娘就會伸出自己的筷子拍她的筷子,把她那滿滿一筷子菜拍下來不少,嘴裡念叨着“少拈,少拈,菜是引火草”——當地方言把夾菜說成“拈菜”,“少拈”就是“少夾菜”的意思,是說讓把菜當成引火草,隻一點點就夠了,吃那麼多浪費。
也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是這樣過。農閑時分,馮秀芬是不必出工的。她早晨做好飯和好豬食,還會洗衣服、拆被子、挑豆粒子……然後再做中午飯,還有豬和雞鴨鵝的飯,吃完中午飯繼續縫棉被、剝玉米、打掃雞鴨圈……然後到了晚上,坐在炕上給一家幾口縫衣服,納鞋底子。一刻都閑不下來,把她的家拾掇得可齊整。
馮秀芬就這樣長到了十七歲。她在生産隊,幹活比誰都更快更賣力。她一個人能扛起一百多斤的麻袋,能扛起比她個頭還高的柴火。她就這樣給家裡挑來了一捆捆柴,一桶桶水,一擔擔糧食……她洗幹淨一家人的衣服,帶大了一個又一個孩子。她像一頭永不知疲倦的老黃牛,沉默,溫順,挨了鞭子也不吭聲。隻埋頭往前拉着犁,耕出背後一畝畝良田。
這種埋頭苦幹毫無怨言的品質在村裡被大加贊賞。村子裡的人都對着馮老漢誇她,說你生這個閨女可真管用,能上頂一個壯勞力!
馮老漢坐在門檻上,悠閑地磕磕煙鬥,呵呵一笑:“嗨。有個啥子用。就知道出憨力。”
彼時正是酷暑,馮秀芬從肩上卸下一大捆柴火,滿身大汗,口渴得直接舀起一瓢涼水咕嘟嘟喝。
聽到這話,她喘着粗氣,擦了擦嘴,什麼都沒說,也沒什麼觸動。
她并不是聽不出好賴話。隻是她也覺得自己是在出憨力,因為她不認字。她知道,認字的就等于有文化,有文化的能坐屋子裡識文斷字記賬本,沒文化的就隻能下地幹活,因為讓她去記賬,她也不會。
不過還好,地裡跟她一起幹活的女孩都跟她一樣,也是認不得幾個字的。
好些女孩都是這麼過來的。大家窮得人人平等,苦得等量齊觀,連挨的罵都大同小異。
于是她便平靜而習慣地接受着這一切。日升日暮,睜眼便閑不下來。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酷暑天也得拿着鋤頭下地幹活,不生病就得幹活,人沒死就得幹活。
馮秀芬就這樣勤勞地,懵懂地,一團混沌地長到了十七歲。
十七歲,村裡的掃盲運動已經開展了三次,三次都沒掃清她的盲。
第一次是在八歲,她被她爺從課堂上叫回去了;第二次是在十二三歲,村幹部上門走訪要求适齡兒童必須入學,被她爺頑固而堅決地擋回去了;第三次是在十五六歲,村裡開始辦夜校,利用晚上和農閑季節的空餘時間上課,要求村子裡不識字的青年必須到場,不到場就要當全村的反面典型。
這次馮秀芬終于成功留在了課堂上。她坐在教室裡,跟着老師學筆畫念字。隻是夜校裡的學生都是跟她一般的小青年,早就沒了學習的勁頭,老師在上面講自己的,下面的嘻嘻哈哈爺講自己的。馮秀芬坐在第一排,看着老師領讀完今天的課文,又在黑闆上寫了幾個常用字讓學生自己練,然後就走出門跟别的老師聊天去了。
馮秀芬就自己拿着筆,看着黑闆上的方塊字,照葫蘆畫瓢,一筆一劃地描畫着。
隻是不知道筆順和結構,總寫得七扭八歪,很難看。
夜校上完了。寫還是不會寫。但是慢慢地,倒也能辨認出些常用字的形狀。村頭牆上刷的标語,也能支支吾吾,讀出幾個字來。
馮秀芬心裡忽地朦朦胧胧燃起點說不清的希望。她把珍藏在枕頭底下,那本第一次上小學發的語文課本拿出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借着月光,偷偷認上面的字。能認出來一個,她便覺得很快樂,像是在沙裡撿起一粒粒金子。
後來有一天,她發現她的課本從枕頭底下消失了。馮秀芬在家裡到處找啊找,以為被老鼠拉進了洞裡。後來終于在堂屋裡的飯桌子底下找到了她的書。
書被用來墊桌子腿。馮老漢抽着煙袋,眼裡的鄙夷盡顯,每個字都用扔石頭般的力量砸向她:“看這些有啥用處。還真覺着自己那腦子能當文化人了。”
這本書從此就墊在了桌子腿底下,讓那張搖搖晃晃的飯桌終于不怎麼晃了。馮秀芬吃飯的時候總忍不住去瞅它。
後來這本書從桌子腿底下也消失了。可能是被填進竈台,像引火草一般,發揮了最後一點價值。誰知道呢。
【04】電影
馮秀芬是勤快人,這誰都知道。她有好一把子力氣,莊戶活計樣樣精通,十裡八鄉都在誇,不知道以後哪家能娶到恁能幹的好媳婦。
其實這裡的能幹活的女人并不少。能幹活是因為不幹活就會被打,被罵,飯桌上多夾一筷子菜都要被冷嘲熱諷,直到讪讪地縮回手,仿佛多吃一口糧食都是罪過。所以得使勁幹活,畢竟莊戶人家不養閑人。
但馮秀芬比所有人幹活都更賣力。
因為她不能閑下來。隻要一閑下來,就覺得很苦悶。
是的,苦悶。她還不知道苦悶是什麼含義的時候,苦悶就已經住進了心裡。
這苦悶出現得莫名其妙,沒什麼規律。有時是被她爺罵的時候,有時是納着鞋底子,看她的弟弟妹妹在桌子旁一闆一眼讀課文的時候,有時是被拍筷子的時候,有時是無意中發現,她娘在廚房偷偷把肉喂給她弟的時候……
她并不覺得多難過,或者委屈。隻是心口會憋一下。緩一會兒,又自己好了。
甚至有時候,坐在田埂上休息,看那頭老黃牛,低着頭,托着犁疲累緩慢地從眼前走過,她也會這樣心口悶一下,還夾雜着說不清的酸酸的感覺。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隐約察覺到,這大約是一種病,深究下去,這種病約莫要把自己吞噬。
這種病似乎十分罕見。問夥伴,夥伴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問她爺,她爺說這是閑出來的。
是閑出來的嗎?或許是。她發現,當她幹活到筋疲力盡,累到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候,這種悶就消失了。于是她就使勁幹活,使勁幹活,一直到那種悶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然渾身酸痛,筋疲力盡,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但确實,那種憋悶的感覺已經無影無蹤了。腦袋一碰枕頭,倒頭就睡。第二天天不亮再起床。日複一日,周而複始。
久而久之,倒也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