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彧冷笑道:“你既然說,沈栖鸢沒有過門,不算我時家的人,那在你看來她就是自主的,你為何不過問她,看看她是否願意跟你走,反而來求我,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孫孝業被駁斥得啞口無言,老臉一陣青一陣白。
但他聽出了時彧不由置喙的拒絕之意,再往下談,多少是不識好歹,也不知廉恥了。
孫孝業歎了一聲,習武之人,大多不拘小節,事有不成,那就作罷,不得拖泥帶水。
他向時彧拱了拱手,以拳抵掌心,“我也隻是一提,看在時兄亡故,沈氏無處可去的份上,想給兩個人搭個橋,讓他們天殘地缺的能做個伴,餘生互相扶持着也是好的。假如早知賢侄你如此看重時兄的遺孀,我是怎麼也不該開這個口的。罷了。”
她不是父親遺孀,時彧心中漠然道。
但不必與孫孝業解釋什麼,時彧背手側過了身。
“今夜侄兒就當孫叔是喝醉了,沒聽見過這番話。”
孫孝業慚愧地點頭:“哎。”
他灰溜溜欲離開,時彧在身後叮囑道:“望孫叔明日一早起來,也忘了這件事,不要對人講這些話,尤其是在沈氏面前。”
孫孝業唯有應承,讪讪離去。
人踏上樓梯,消失在天井下的柏木之後,時彧鎖眉目送其離去。
薄霧冥冥間,銀釭朗照,柏影軒窗後,那道纖柔窈窕的身影,兀自停在窗前。
她低着頭,延頸秀項猶如雪白的天鵝,折曲垂落,靈活的素手穿着銀針,一根根絲線在她十指間交織成花。
聽孫氏說過,沈氏平素無大愛好,不過是撫琴弄花、做做女紅。
夜裡挑燈刺繡傷眼,時彧正想提醒她一句。
可他才舉起腳步,又因為某種奇異的感覺,生生把自己摁住了。
他說不清,自己剛才為何沒有答應孫孝業,還将父親的舊友申斥了一遍。
時彧舒了口氣,再度望向天井對岸的直棂窗。
她在燈下穿針引線,纖手如花間蛱蝶輕飛,曼妙無比。
她做得很專注。
方才這畔兩人在此談話,她應該是根本沒有注意到的。
這樣也好。
沈氏這一路上與孫孝業走得近,倘使她知道,她以為孫孝業對她的關切出自沈馥之的兄弟袍澤之情,而實則隻是因為看中了她的性情與出身,要将她配給那個淫..蟲兒子,她會如何想?
時彧希望她什麼都不知道,有些事被蒙在鼓裡,有時也是種幸運。
月華為她的直棂窗鍍上一層銀晖,女子忽仰起雪頸,向天歎了一口氣。
她揉了揉因為過度低頭而酸脹的後頸,這時,仿佛終于察覺出對面有人。
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被月光籠着,停在天井那頭。
她驚訝着,素手緩緩撥開半扇窗。
輕靈而夭袅的夜霧裹纏着時彧玄青的衣影,他在對岸與之視線相碰。但隻是一瞬,少年冷淡決然地扭頭,入門不顧,再沒給她任何回應。
沈栖鸢有些沮喪地放下了針線。時彧不大喜歡她,也不怎麼與她來往,她心知肚明。
這一路走來,兩個人在一起說的話隻怕也不超過二十句,他更不會同孫孝業那般對她噓寒問暖、客氣周到。
但他畢竟受了傷,沈栖鸢自嘲了一下:你同個半大孩子計較些什麼,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便也緩緩阖上窗棂,起身前去就寝。
翌日清早準備入城,沈栖鸢掐準了時辰醒來,于驿站館舍,借用了梳妝鏡,為自己梳好發髻,穿上菱花白煙羅輕衣,下樓預備登車。
時彧與副将秦沣一起出來,少年姿态高昂,穿一身暗赭色及膝束袖口短袍,腰系文武雙股鴉青縧,衣襟上繡有銀線錦鱗暗紋,日光灑落,一步一動,紋理随光浮遊。
他出外來,看了她一眼,姿态孤傲冷清,看去盛氣逼人。
沈栖鸢更不敢與他搭話了,她雖把時彧當小輩看,但荒唐的是,她其實内心裡還是有些畏怕時彧。
這種殺伐果決的氣息,就是在時震身上,她也沒有領教過。
時彧知道她在揣度什麼,見沈栖鸢往後探看,他哂然掠過她,去牽自己的烏雲蓋雪。
路過之際,少年牙冠發酸,嘲了一聲:“别看了,孫孝業今早已經分道入城了。”
沈栖鸢“哦”一聲,默默收回了目光。
沒有與他道别,倒是挺可惜。
畢竟這世上,還能關心她的人,已經寥寥所剩無幾了。
時彧見她竟敢為此怅然若失,心裡更刺了一刺,不舒坦地牽馬躍上,他頭也不扭,吩咐秦沣:“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