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正刻,時彧一行人入城。
沈栖鸢坐在搖晃動蕩的馬車中,時隔數年,終于又聽見了來自長安城的聲音,喧嘩,熱鬧,聲如鼎沸。
可她早已不是當年遊騎将軍的獨生女兒,不是清白無辜的官宦之後,她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的罪名和罵名,将永世不可洗清。
沈栖鸢坐在馬車中,頭不搖,肩不晃,始終沒有掀開車簾,去看一眼窗外的景緻。
城中寸步難行,好在道路終于平坦,馬車四平八穩地駛入深巷,停在廣平伯府門前。
沈栖鸢被時彧送入内宅,庭院深可無重數,複道行空,道路在兩側竹柏影中,尤為清幽。
迷花倚石,忽已天色昏暝。
時彧送沈栖鸢到後園,入園前的月洞門上有楹聯,書: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這是波月閣,沈氏,你今後就住這裡。”
時彧一指門内,漆黑深長的雙眸凝着沈栖鸢。
沈栖鸢悄然張望,這裡人煙稀少,不見有什麼下人伺候,地界空曠幽寂。
她心有驚喜,素白如霜的面容泛出一絲柔軟的悅色。
“多謝少将軍。”沈栖鸢拎着包袱,步步往裡去。
時彧停在月洞門外,沒再入裡。
沈栖鸢所居之地,與正堂隔了兩重深門,正堂那邊議事,不會與這裡有任何影響。
波月閣内寝房,也軒敞博麗,各式各樣的古物,将此間襯托得彌足清雅。
來伺候沈栖鸢的是一名喚作畫晴的小丫頭,小丫頭年方十五歲,看着怯弱,瓜子臉上長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眼。
她卻自稱是廣平伯府的老人了。
于是沈栖鸢知曉,畫晴是伯府的家生子,言語交談中,她能感覺到畫晴的單純良善,小丫頭做事一絲不苟,在她來之前,早已将寝房打掃得一塵不染了。
“沈姨娘放心,這裡出出入入的都是自己人,除了我和給您做飯的雲嬷嬷,誰也不會來的。”畫晴一邊幹着活,為寝房内掐絲琺琅銀瓶插上時鮮的花卉,一邊笑盈盈說道。
沈栖鸢聽到她喚自己“沈姨娘”,本想立刻糾正,但轉念又忖,興許是時彧這麼吩咐的,想給她在伯府些微的體面,以免旁人問及她的來曆。
以她的出身,的确不好向人解釋什麼。
何況她也不知道,能在這裡住多久,興許隻是短居而已。
沈栖鸢颔首,将包袱放下,自己也坐下來。
畫晴伶俐地上來為新主子看茶,茶水是綠芽,沉于碗底,如翡翠般青盈。
沈栖鸢打量這間房,這裡處處雅緻,步步設景,每一眼都能從中布局中窺見巧思,可見這裡應當不是沒有人住過的,沈栖鸢露出好奇。
她雖然沒有問,但畫晴已上前遞上茶水,來道:“波月閣是先夫人生前居住的地方,自先夫人去世後,已經很久沒有人能住進這裡了呢。”
“先夫人?”
沈栖鸢一怔,手捧着茶盞微微晃蕩,熱湯濺了一滴在手背,燙得她忙放下茶盞,用帕子蓋住了柔荑。
畫晴沒有察覺,提起先夫人,她眼眸明亮:“是呀。先夫人和您一樣美,那時候我還很小呢,她總是會給我塞許多饴糖,一點也不嫌棄我們這些下人,對我們少将軍就更是慈母情深,少将軍誰的話都不聽,就連伯爺也忤逆,但他就隻聽夫人的話,最敬重夫人。沈姨娘,少将軍能讓您住進這裡,說明,他是真的尊敬您啊。”
尊敬。這兩個字放在時彧對她的态度上,聽着就像是天方夜譚。
可沈栖鸢忍不住想,“真的麼?”
畫晴點頭如搗蒜,“自然是的。少将軍平日裡都可兇了,但他對您好像一點也不兇。”
原來時彧那種惡劣的态度,居然已經算客氣的了?
沈栖鸢無法想象,将來時彧有了心上之人會是什麼态度模樣。
不過她也暗暗放松了懸着的心:時彧原來也是敬重我的。他雖然嘴硬,但心地還是柔軟的。隻是這孩子不善表達,實在有些别扭。
“阿秋。”
時彧好端端坐在書案前寫信,忽地打了一個噴嚏。
少年不明就裡,看着懸腕下沾染了墨團的宣紙,蹙起了眉峰。
明灏那狗東西窮講究得很,這張紙已經染了污不能用了。
正打算重新抽去一張紙來重新謄抄,秦沣從外頭走了進來,抱拳躬身:“将軍,陛下有召,宣您即刻進宮。”
“知道了。”
時彧徹底放下了筆墨,更衣之後,不再耽擱,與秦沣二人漏夜入宮。
翌日,天子臨朝,在金殿之上,對時彧連奪十城,為大業掃除北戎之患的功績大獎贊賞,并欽封時彧為骠騎大将軍,賜金印紫绶,官居一品,為武将之首。
并賜予骠騎将軍特權,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
此等殊榮,在本朝尚未有過先例,如今這位新任骠騎,是首開先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