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阿父沒用,把她生得不好,胎裡帶病,你阿母說家裡養不活的。”男人羞愧地縮着肩膀,似乎記起妻主打他的拳頭。“你阿母沒錯,阿父錯了。沒把小十三生好,是阿父的錯,你别怪你阿母,她也不想的。”
“阿父!”
陽七叫了一聲,攥緊拳頭。她看見她的父親驚恐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拳頭。他孱弱地,畏縮地蜷起身子,瑟瑟發着抖。一如每次挨母親揍一樣。
陽七突然覺得興味索然。
她慢慢松開拳,站直了身體。她曾經一直覺得父親是被迫的,是可憐的,她總有一天要救他,拼了命也要救他。
她這一天,這一刻突然意識到,父親并沒什麼可憐。
他願意,他願意這樣過活。
他舍不得離開這個“家”,離開祖祖輩輩固有的“安穩生活”。她曾經天真的以為父親是為了她,為了他們這些年幼的兄弟姐妹。直到今天才知道,父親他,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
“阿父,你别怕,我不是阿母,不會打你的。”陽七把手伸到父親面前,讓他看自己張開的手指。“我這雙手,總要做些和阿母,和祖輩不一樣的事情。我不想過忍一忍就過去的日子,所以,阿父,我要離開家了。”
蒼老的男人看着女兒尚且稚嫩的雙手,除了農人長年幹活生出的老繭,還有許多認不出的,細密的傷口。她的女兒年僅十歲,這雙手經曆的,就已經比村裡人一輩子經曆的多了。
“父親,十三妹胎裡帶病,被扔在山裡,不是你的錯,是阿母的錯。”陽七一字一句地說,“她讓你挨餓,支使你幹活,讓你不停懷孕生産,打你罵你,自你跟了她從沒停過。阿父,這不是你的錯。”
男人又開始哭起來,然而這次,陽七沒有再哭了。
她卸下背簍,從裡面拎出洗得白白淨淨的嬰孩。她把她抱在懷裡,緊貼着胸口。嬰兒扭動幾下,找了舒服的位置,又睡熟了。
“這就是我的十三妹。我把她從山裡撿回來,就不會再讓誰把她扔了的。”陽七緊緊摟着嬰兒,感覺父親的目光一動不動落在孩子身上,許久,輕微地顫了顫。
“她以後跟我過,我一定會比阿母養得好。阿父,我和妹妹要離開家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不靠阿母也能活下去,就來找我們姐妹倆吧。”
坐在大石頭上,滿面滄桑的男人突然笑了。他點點頭,花白的長發落下來一縷,垂在他不再年輕的臉龐上。
“……好呀。阿父的小七,長大了。可以照顧妹妹了。”男人拿起盆裡沉重的木槌,又開始一下一下,砰砰地捶打起衣服。“小十三長得可真好,比你們兄弟姐妹都白淨,眉眼,也好看。長大肯定招小郎喜歡。小七,你能把妹妹抱回來給阿父看一眼,阿父真高興!”
陽七望着再也沒有擡起頭的父親,心底泛起一股惶然。她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但事到如今,卻沒什麼可說的了。
膝蓋一彎,陽七撲通一聲跪在男人面前,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既然做了決定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陽七背起竹簍,抱着十三,頭也不回地朝着山腳下的大屋走去。
逼仄的院子裡依舊隻有一個蒼老的男人,揮舞着棒槌擊打衣物。他臉上帶着舊傷,牙齒被打掉了幾顆,鼻梁也是彎折的,如同村子裡每個被生活磋磨殆盡的老人。
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十二咿呀一聲,引起了男人注意。他偏過頭,看了孩子一眼,微微笑起來。
日頭漸漸升高了,天氣熱得像下火,遠處隐約傳來村婦結伴回家躲蔭涼的吵鬧聲。男人在身上抹了抹手,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低頭鑽進屋子,生火做飯。
屋裡就是茅草混着泥土壘成的一個敞間,一家人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他和妻主的床鋪旁邊挂着一幅草簾,隔壁就是孩子們的通鋪。
前些年老大成親,也給她拉了一張。可惜女婿嫌家裡擠,不常回家住,老大就又和弟妹睡回一起。
他在這個茅草屋裡生活了大半輩子,從十幾歲跟了那個女人起,二十多年,生養了十三個兒女。沒等落地就滑胎的孩子,他已經記不住了。
他不知道外面有什麼,也不想知道。
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好丈夫,好父親,給他的女人生兒育女,守着一個家。
他是這麼做的,他覺得自己做到了。
這輩子,他覺得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