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姜凡降下車窗,“你喝酒了,我捎你一程。”
張濤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卻實在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因為這場時隔兩年半的再見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艱難,在克服了最初的緊繃之後,他與姜凡之間的相處完全稱得上自然融洽。
他打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那就麻煩你了,我家在……”
“我記得路。”姜凡也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腹中醞釀着的理由一條都沒用上,“系好安全帶。”
車上的暖風吹得本就微醺的張濤直犯困,姜凡也從來就不是個健談的人,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半程。直到遇上交警查酒駕,從玻璃窗縫隙裡突然灌入的冷空氣讓張濤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他才強打起精神來和姜凡聊聊天。
“你是一直都很堅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是也經曆過糾結和猶豫的過程?”張濤輕輕歎了聲氣,“既然要讀碩士,我也快到該确定方向的時候了,卻還是……沒什麼頭緒。”
“糾結過。”姜凡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其實我小時候對粒子物理更感興趣,但後來還是選擇了凝聚态。再之後又猶豫着做理論還是實驗,最後決定去搞實驗。”
“選凝聚态,我高中的時候就聽你說起過原因。選實驗呢,又是為什麼?”張濤将頭扭過來,看見霓虹燈為姜凡的側臉勾勒出一道英挺的輪廓。
“因為很有用。”姜凡察覺到了他投向自己的視線,“你知道烏倫貝克吧?”
“知道,他提出了電子自旋嘛。”他一邊從大腦中提取着與量子力學有關的記憶,一邊思索着姜凡說的‘有用’是什麼意思,“但他是理論物理學家。”
“烏倫貝克對自己的研究生說,如果能再活一次,那他會選擇做實驗,而不是做理論。”姜凡的語氣沒什麼起伏,像冰面下緩緩流淌的水,“他還說,一個平庸的實驗物理學家也很有用,因為每一次實驗測量都有意義,但一個平庸的理論物理學家……什麼都不是。在整個二十世紀裡,對物理學有貢獻的理論物理學家屈指可數。”
張濤的聲音輕輕的:“那你呢……你也這樣想嗎?”
姜凡沒有立刻回答,車窗外的紅燈剛好亮起,他緩緩将車停下。信号燈在擋風玻璃上映出斑駁的影子,也照亮他鏡片後深邃的眼瞳:“一個平庸的理論物理學家并不至于什麼都不是,但每一次實驗測量的确都有意義。”
他想要的不是賭上一生也未必有結果的構想,而是眼前、當下、這一刻就能握在手中的重量:“理論做不好,很可能所有人,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可如果實驗做不好,至少你還能親眼看到它崩塌。”比起虛僞的繁榮,他甯願要殘酷的真相。
張濤聽得安靜,窗外夜色正濃,車内彌漫着溫和而安定的氣息。或許習慣已成自然,他再次像少年時代那樣望向自己左側的姜凡:“挺好的……你選擇的這條路。”
姜凡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已經許久都沒有産生過類似的情緒。但他沒有轉過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像是對這句評價給予了默許。随着紅燈轉為綠燈,他發動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任由暖黃色的街燈一盞接一盞地掠過車窗。
一陣倉促的鈴聲打破了車内短暫的寂靜。張濤面露歉意,手忙腳亂地從外套口袋裡翻出手機,卻在看見屏幕上來電顯示的名字時愣了愣。遲疑半晌,他還是接通了電話。
“什麼事……嗯……”他盡量壓低聲音,“嗯,我會的……快回去了……好,那你先忙吧……記得早點休息。”整段通話的時長不超過半分鐘,流露出一股相當不自然的克制。
姜凡從車内後視鏡裡看見張濤稍顯慌亂的神色,繼而挪開了視線。他原本想開口詢問一句是誰打來的,卻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這句問話卡在喉嚨裡,沒能越過他的嘴唇。他的選擇既出于他這兩年多以來對社交邊界和分寸感新一步的認知,也出于他與張濤之間不再一如往昔的關系——無法再像少年時代那樣不拘小節、毫無顧忌,也不能再擡起右手去拉一拉張濤的衣角了。
“謝謝你送我回家。”車停穩後,張濤解開了安全帶。
姜凡隻是對他點頭,唇線緊抿。盡管不願承認,但他這顆天才的大腦此刻的确想不出什麼理由,能讓張濤暫且留下,陪他多待一會兒。
張濤推開車門,頂燈在一瞬間映亮他們的面龐。他似乎察覺到身後附着的微妙視線,在門邊頓了頓,沒有立刻下車。車内的暖氣開始散去些許,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滲透進來的冬夜冷意。他還是回頭望了姜凡一眼,試圖對他開個緩和氣氛的玩笑:“車開得不錯,不像是上個月才拿駕照的人。說實話,我一開始還有點不敢上來坐你的車。”
姜凡終于将目光落在他臉上,直視他的眼睛:“但你還是上來了。”
空氣在這句應答之後凝滞了幾秒。張濤想說些什麼,喉頭卻一時發澀,隻好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試圖收回一點多餘的情緒:“……晚安。”
姜凡看着他,眼神平靜得近乎無波,手卻無意識地緊扣着方向盤,指間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晚安。”他回了兩個相同的字,語氣不輕也不重,卻比此刻的室外溫度還要冰冷幾分。
張濤逃一般地下了車,關門的聲音在靜夜裡格外突兀。姜凡将車窗降了一半,月光碰巧穿過樹影,斑駁地落在他臉上,将他的神情切割得清冷而模糊。張濤很想看清姜凡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再多做停留。
他轉過身去,在皎月之下的寒風裡朝姜凡擺了擺手,動作和聲音都克制得近乎客套:“回去的路上開車小心。”
熬過二月,姜凡本以為自己逃脫了一年一病的詛咒,卻還是被倒春寒打了個措手不及。實驗室的師兄和師姐們發現他精神狀态不佳,于是強拉着他量了個體溫,随後就火急火燎地把燒到三十九度的他送進了清華校醫院。
姜凡短暫地睡了一會兒,他醒來時,陪同的師兄剛好去買晚飯,病房内空無一人。為了保持通風透氣,房間的窗戶開了一道縫隙,黃昏時分的陽光闖入幾寸,藍色窗簾被料峭的春風吹拂得輕輕搖曳。秒針走動的聲音、消毒水彌漫的氣味、輸液冰冷的刺痛都在試圖将他拉回過去。
這一幕熟悉得令人心驚,他深吸了幾口氣,甚至下意識地打開手機查看當下的日期。在确認這距離他記憶中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三年有餘之後,腦海中躍然而出的下一個念頭則是:十七歲的他可以,但二十歲的他不會在今夜接到張濤的電話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再是一千兩百公裡,也不再是區區十公分,無論是哪一種,都要好過如今。
他沒放下手機,而是點開了張濤的微信頭像。兩人的聊天記錄停留在幾周前,他開車送張濤回家的那個夜裡。這段對話由張濤開啟,問他是否安全到了家。在他的回複下方,緊随其後的是兩條對方撤回消息的通知。
而時至今日,他仍然将這兩條隻存在了不足十五秒的消息記得清清楚楚:
“我才注意到,你換頭像啦。”
“這顆大腦在想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開始對着這兩行文字發愣,它們就迅速地從屏幕上消失,變成客套的關心映入他眼簾:
“平安到家就好,你好好休息。”
“好。”
那時的姜凡決定視若不見,如今的姜凡選擇緘口不言。他盯着張濤的頭像半晌,最終還是沒有在聊天框裡輸入一個字。
他用昏昏沉沉、發着燙的腦袋去回憶,原來張濤離開他的日子已經比陪在他身旁的時光還要久了。邁出這跨越兩年多的一步本就無比艱難,而在确認他與張濤不再像從前那般無間之後,是否靠近、如何靠近又成為了兩個最大的問題。
對于前者,他将毫不猶豫地回答“是”。
對于後者,他隻能等。
而這樣一個機會比他想象中來得更快,當北京的春天徹底進入尾聲的時候,各個省份的清華招生組紛紛開始招募志願者了。大二上學期陪錢教授去長沙時,他在第37屆CPhO的會場被志願者們排着隊加微信,以至于他的朋友圈這幾天已經被鋪天蓋地的宣傳海報堆滿。
他随機點開了一個人的頭像,索要報名問卷的鍊接,把對方震驚到隻回了個滿頭問号的貓貓頭表情。
“大四開學要申請優秀本科生獎學金,履曆上少了些學工經曆。”姜凡眼睛都不眨地扯謊道。
對面乖乖将問卷雙手奉上,并且委婉地表示作為活生生的金字招牌,姜凡大可不必花時間經曆一遍篩選流程,他們可以幫忙聯系老師,直接走内推渠道即可。
就這樣,他順利地成為了清華浙江招生組的一員。在思索着要如何開口将此事告知張濤的時候,張濤卻先一步給他發來了問詢——這還要歸功于頂着十五個小時的時差與他做工作交接,并且對他進行了簡單培訓的陳希。姜凡甚至都不用問,就知道是他向張濤透露了消息。
在同一時間回到杭州,為相同的事務而忙碌,他們理應擁有共同的話題和交流的契機。與張濤重新産生交集正是姜凡最初的目的,而兩所學校将酒店訂在一處則算是意外之喜。雖然北大招生組和薛珅就住隔壁,将會給招生工作平添不少壓力,但這從來都不是姜凡所關心的問題。
“我到酒店大廳了。”
他剛在前台辦理完入住,房卡還沒捂熱,便立刻給張濤發去了一條消息。姜凡久違地感到興奮,血流不受控制地湧向大腦和心髒。行李箱的萬向輪與地面磨擦出沉悶的滾動聲,這讓他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同樣的聲音也一路充斥着他的耳朵。CPhO的頒獎典禮結束得太晚,教練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他走。他隻能在第二天一早才離隊,乘高鐵匆匆從上海趕回杭州,隻為了趕在首考開考前去看一眼他的同桌。
坐在房間内工作了兩個小時,沒有任何回音的聊天框并不會讓他感到不安,隻是稍許平息了将肋骨撞得發痛的心跳。無論是仍在忙碌也好,還是早早歇下了也罷,姜凡不會浪費時間去進行無意義的猜測,因為張濤終究會對他予以回應,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也不急于這一時的等待,比起過往三年漫長的空白,這份兩個小時的等待實在是短暫。但這并不意味着姜凡不會産生期待,不會湧起渴望與不甘。他盯着仍然沒有被回複的留言,還是在消息框裡打下了一行字:
“明天要見一面嗎?”
姜凡也算得償所願,在招生工作進行的前三天裡,他每天都能與張濤見上一面,盡管每一次都是由于公事。
第一天,張濤說要給他帶個有意向報考清華的學生過來,兩人約在酒店大廳碰頭。然而他連學生的面都沒看着,電梯門一開,隻見張濤一臉心虛地說學生被北大拐跑了,那副神情與他曾經又錯了不該錯的題時如出一轍。姜凡雖然對此有些恨鐵不成鋼,但是與張濤時隔幾個月的再見還是令他胸中平添了幾分雀躍和歡愉。人來人往的電梯廳裡,他注視着已經對他恢複了往日熱情的張濤——如果這就是他鼓起勇氣向前邁出一步的意義,那廢寝忘食連軸轉的半個月也算不上多大的代價。
第二天,他在意想不到的場合見到了張濤。姜凡對招生的興趣不大,但本着對工作認真負責的原則,該做的事一件都沒少做。雖然林羽昨天下午已經先一步去和北大招生組詳談,但姜凡還是在晚上抽時間與他進行了一番溝通。今天的工作内容則是從和學生簽約開始的,在與一名破格參加高考的高二學生聊過之後,他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給林羽打了個電話,問他對去向考慮得如何。與從前一樣,姜凡仍然不熱衷于說服他人,改變對方的想法。可林羽畢竟是張濤介紹來的學生,除了履行工作職責之外,在情感層面上,他也很難毫不猶豫地将其拱手相讓。
薛珅的确是個相當難纏的對手,也着實沒太把缺乏經驗的他放在眼裡,就連下絆子都懶得僞裝,在電話裡指名要他一個人前來面談,明擺着想欺負他勢單力薄。讓姜凡産生了第一次情緒波動的卻不是薛珅明目張膽的針對,而是張濤意料之外的出現和他令人擔憂的身體狀況。直到他抽回手腕,姜凡才察覺到自己一舉一動之中流露出的失态。
這注定不是平靜的一天,令他無法鎮定自若的事也不止這一樁。講究效率和質量的姜凡對這場逐漸變質為無意義争論的談判感到厭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張濤似乎與自己站在了同一陣營之中。可李想的出現卻讓他不得不為這久違的并肩畫上一個問号——他所懷疑的并不是張濤待他真心與否,而是原本屬于他的唯一位置有沒有被另一個人所取代。在發覺自己沒有任何帶走張濤的理由和資格之後,姜凡選擇了義無反顧地獨自離開。
第三天,張濤則是陪着林羽前來回絕他的。姜凡對這個少年并沒有什麼不滿,但本就不苟言笑的性格和失眠導緻的低氣壓讓他的臉色更加差勁。林羽硬着頭皮與曾經膜拜過幾百上千次的神禮貌交談幾句,随後便尋了個借口溜之大吉,收拾爛攤子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張濤的腦袋上。
姜凡發覺自己這麼多年來似乎也沒什麼進步,張濤寥寥三言兩語就能把他哄得沒脾氣。他很快就沒那麼在意張濤那個有些礙眼的室友,也不太糾結于為什麼張濤去北大找了薛珅,卻不願意來清華見自己。既然張濤已經給出了他的理由,那姜凡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相信,盡管這并不符合他一以貫之的信條。作為一名未來的優秀科研工作者,時刻保持懷疑的态度和批判的精神才是他理應遵循的準則,但在張濤面前,這份無條件的信任再次成為了一個例外。
張濤永遠不會欺騙他,也一定不會傷害他。所以在世界朦胧模糊,瀕臨颠倒之際,他隻願意讓張濤目睹自己的脆弱和不清醒。于姜凡而言,比起軀體的綿綿病痛,精神的脫軌和迷惘才更令人惶恐不安。醉酒狀态則是二者的有機結合,既讓他像病中那樣難以差遣四肢,也讓他無法控制任性的情緒。
“……不要走。”
“留下來……陪我……”
“我以為……”
“我以為……你不會走的。”
“我那個時候……在想你。”
“那是我自己的核磁共振成像圖……我的眶額葉皮質是亮起來的。”
姜凡從來都不是個完人,他同樣具有認知的局限,也會犯下自以為是的錯誤。十六歲時,他倔強地認為這一小塊發光的大腦皮層不足以充分證明愛的存在,這份片面之見直到多年以後才被糾正。熒熒亮斑逐漸與張濤眼中躍動的淚光重疊,姜凡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落淚。
時至今日,他們已經無法擁有一個忘情的吻,可至少還能将彼此擁入懷中。姜凡理應為此感到慶幸,但他不能。他在一場遲來的頓悟之中束手無策,為劇烈燃燒的渴望無可奈何。
他耳邊傳來張濤的低語:“把今晚的事都忘了吧,你隻是喝醉了。”
姜凡沒有回答,隻因這是一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的事。
去年深秋,在作為被試參加實驗的當晚,姜凡就收到了博士生學姐發來的薪酬和核磁共振圖像,随之附上的還有一條科普文章的鍊接。她沒對此作出任何解釋,而他也隻是禮貌地道了聲謝,随後就收下了自己應得的酬勞。
雖然神經科學與姜凡的研究領域相去甚遠,但他還是出于好奇地打開了網頁,畢竟對方大概率不是因為手滑才把它發送給自己。文章介紹了波士頓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的一項腦科學與心理學研究,科學家們在小鼠的頭部植入了一頂藍色的電極帽——那其實是連接着藍色激光器的光纖探針,可以激活與特定記憶相關的神經元,從而誘發相應的情緒反應。
為了營造積極的回憶,人們将處于發情期的雄鼠和雌鼠關在一起,讓它們在食物充沛、安全舒适的環境中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與此同時,研究人員也通過基因技術标記了雄鼠腦中因快樂而活躍的細胞。
接下來,他們開始虐待雄鼠。強制它與雌鼠分離後,研究者将雄鼠關到陰暗潮濕、黑暗狹窄的空間中,對它進行間歇性的電擊,并且不斷地将雄鼠的頭浸泡在冰水混合物裡,又在它即将窒息時停下。
在經曆如此殘酷的折磨之後,雄鼠很快就陷入了抑郁狀态。它的籠中分别放置着白水和糖水,心理健康的小鼠會在絕大多數時候喝糖水,偶爾才喝些白水。可抑郁小鼠選擇兩種水的概率則各占一半,因為此刻的它已經對一切事物失去了興趣,無論喝什麼、吃什麼、玩什麼,對它來說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即便将雄鼠放回安逸的環境,把仍處在發情期的雌鼠也送回它身邊,讓它重新回到幸福的從前,甚至給予它更勝曾經的呵護和優待,它的抑郁情緒也沒有任何好轉的迹象。
直到研究人員啟動了雄鼠頭頂的電極帽,那些曾因快樂情緒而活躍過的神經元被激光再次激活,它的大腦深處閃爍起無數點微弱的藍光,一如久違的溫柔呼喚,往昔美好愉悅的記憶就這樣被藍色電極所喚醒。如此循環往複,雄鼠在不久之後脫離抑郁狀态,奔向了它喜歡的糖水。
彼時的姜凡并沒有産生多大的感慨,盡管他讀懂了學姐的意圖——勸他珍惜愉快的回憶,不要被遺憾所綁架,從而因小失大。但姜凡始終不願意将自己等同于那隻悲傷的雄鼠,他隻不過是在通往終極幸福的坎坷道路上茕茕孑立、踽踽獨行,與抵達理想彼岸所帶來的成就感相比,如今所曆經的磨難、所承受的辛酸都不值得一提。
他在高中畢業典禮上說出的話逐漸成為了指導他行為的生存哲學:“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說,無機的原子逆熱力學第二定律出現生物是奇迹。”孤立系統的熵總是趨于增加,當宇宙萬物都不可逆轉地走向無序,生物體卻成為了從混沌中湧現出秩序的熵減奇迹。既然生命以負熵為食,那麼看似違反人性的清醒、克制和自律就不是對本能的扼殺,它們完全符合生命對抗混沌而存在的底層邏輯。于是從某一天起,姜凡開始說服自己無視誘惑、克服沖動、延遲滿足,近乎嚴苛地遵守着“精神負熵”的機制,一次次地用意志馴服欲望,期許能獲得所謂的,更加高級的快樂。
可直到張濤說不願讓他記得這夜所發生的一切,姜凡才忽然重新意識到自己其實最厭惡自欺欺人的行徑——然而他已經在自我編織的謊言當中度過了三年,俨然一副殉道者的姿态,實則懦弱又回避。他選擇實驗物理的初衷是“有用”,不同于理論的抽象,也不依賴于假設的成立。他想要眼前、當下、這一刻就能掌握在手心的重量,而不是賭上一生也未必有結果的構想。敦本務實如姜凡,實事求是如姜凡,腳踏實地如姜凡,又怎麼會發自内心地向往浮光掠影、虛無缥缈、遙不可及的幸福呢?
時至今日,姜凡終于願意承認他就像那隻不再對糖水感興趣的雄鼠,在孤獨和痛苦中逐漸遺失了對意義的追尋。但與之不同的是,他從沒被剝奪過選擇的權利,作為苦難的締造者,姜凡可以親手握住自己的藍色電極。
“昨晚的事,我什麼都沒忘記。”發出這條消息之後,他在清晨淡漠的日光中再次閉上雙眼,任由遙遠而清澈的,散發着藍色微光的記憶在時隔多年的夏天裡回蕩。
“好的,那我明年就會把我的專利賣給你的競争對手。到時候他的産能比你高,價格還比你便宜,我們學校不會再采購你們的産品。”姜凡還嫌自己的威脅不夠有力度,又補上一句,“我也認識很多高校教授,我會告訴他們哪家更好。”
在得到對方無奈的應允之後,他挂斷電話,轉向一旁有些發愣的人:“張濤,以後有什麼忙盡管叫我。”
這是他與張濤繼招生工作結束之後的第一次見面,兩人在這四個月之内聯絡得不算十分頻繁,但已經遠高于過去三年的平均水準。姜凡主動發起聊天的次數更多,而且大多數時候都不再以學習為由頭。如今他還嘗到了更多甜頭——張濤願意向他尋求幫助的事實令他感到十分愉悅。
這當然不意味着姜凡逐漸變得平易近人且愛管閑事,他的熱心和慷慨依舊僅限于對待張濤。他的視線略顯冷漠地掃過看起來相當興奮的周浩:“這些話都是張濤教你的吧,建議你少說多做。”
“你也是從學校過來的?”他望向敲擊鍵盤的薛珅,眼神在屏幕閃爍的代碼進程上停留片刻,清晰的運算路徑和時間戳說明對方至少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四十分鐘以上。
“嗯。”薛珅正專注于編寫程序,沒空分出心思去細想他提問背後的含義。
姜凡若無其事地推了推眼鏡,看來自己不是張濤第一時間想到的人。
像是要證實他的猜測一般,李想一手端着水壺,一手朝他遞來了紙杯:“一路過來辛苦了,先喝點水。薛珅剛到的時候燒的,現在有點涼了,我再去燒一壺。”
“……謝謝。”姜凡與這個溫和有禮,舉手投足間都挑不出差錯的青年隔着鏡片對視一眼,再次斷定自己還是對他沒什麼好感。
比起李想,耿直爽快又一門心思紮在計算中的周浩與姜凡氣場更合。見張濤也對他頗為照顧,姜凡甚至還主動問了一句周浩本科畢業後的去向,若是保研直博到清華,他可以推薦幾個不錯的導師。隻可惜周浩接下來至少還有三年要留在北航,他的人脈倒是暫時派不上用場。
某天淩晨,他醒來後準備下床開始工作,張濤碰巧完成了手頭的任務,打算睡上一覺,兩人便一同站在洗漱台前刷牙。他們一個還沒徹底睡醒,一個已經困得快要站不穩,兩顆大腦都不像平時那樣清明。
姜凡先一步清理完口腔,他認為這是一個将話問出口的好時機:“你怎麼沒有一開始就找我幫忙,而是先叫了薛珅過來?”
口中充盈着的泡沫給了張濤一個絕佳的沉默理由,他強撐起精神,想要在幾秒鐘之内思考出一個合理的說辭。姜凡卻沒給他回話的機會,而是自顧自地說出了所思所想:“砷化镓那次,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你是不是也不會來找我?你還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嗎?你是不是……不想見我?”
洗漱間的燈壞了一盞,張濤剛好身處昏暗之中。他急匆匆地低頭漱口,而後擡頭望向站在燈光下的姜凡:“我沒有。”
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因心虛而亂了陣腳。這次叫薛珅過來分明是周浩的主意,并非自己存有什麼私心,可他先前竟然下意識地開始為此編造借口。
姜凡輕輕皺起眉,擡起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張濤,不要騙我。”
“是周浩提出先找薛珅幫忙,薛珅覺得人手不足,所以我們又叫了你。”張濤想,隐瞞部分事實應該不算欺騙。心軟讓他猶豫了半晌,又緩緩說道:“……我沒有不想見你。”
他就連歎氣都小心翼翼:“我其實有點怕打擾到你,也不确定你在這裡待這麼久是不是真的沒關系……畢竟你還有很多更要緊的事。”
“你的事就是最要緊的事。”姜凡回答得十分義正嚴辭,他從前就很不擅長情感的表達,如今也一樣沒什麼進步。但至少他開始學着不再對張濤沉默,直白坦誠得令人心慌。
“你這樣……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回報你,你好像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是需要我幫忙的,我又能給你什麼呢?”在少年時代,人情一向不是他與姜凡應該計較的東西。即便是現在,倘若沒有那個醉酒的晚上,他們之間也不必如此客氣。可張濤還是很難不在乎那天夜裡的種種:混着酒精的吐息、滾落的眼淚、後退半步的閃躲、未完成的親吻、肋骨發痛的深擁……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們很難回到曾經。
他無法再直視姜凡的眼睛,隻好扭頭佯裝整理洗漱用具,從鏡中窺視對方的神情:“姜凡,你想要什麼?”
“很簡單。”姜凡靠近他的身側,對着他的左耳坦言道,“像我在意你那樣……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