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以來,這是姜凡第一次沒有從疲倦和乏力中睜開雙眼。他不再頭暈、咽痛和鼻塞,久違的精力充沛令他感到陌生。他從床頭櫃摸過眼鏡戴上,卻發現廣口瓶裡的白玫瑰和洋甘菊全都枯萎了,花瓣泛着毫無生命力的茶色。
盡管姜凡個頭高挑,四肢修長,身闆卻實在談不上有多結實硬朗,他已經習慣了每年冬天都要經曆這麼一遭。正如同為了增強體質和免疫力,他也早就适應了衛生間藍色的洗手液,口服液藍色的玻璃瓶、遊泳池藍色的瓷磚……當然,在進入中學之後,姜凡的每分每秒都變得更為珍貴,鍛煉身體的方式就從遊泳改成了長跑,頻率也随着年級的升高而降低了許多。
人體會在運動時分泌使人愉悅平和的多巴胺與内啡肽,不僅如此,隻專注于眼前的景色和腳下的道路也是一種放空思緒,擺脫心煩意亂的良好方式。于是姜凡決定在一周前的某個晚上出門夜跑,可代價卻是第二天早上因為發燒而去不了學校。
雖然這天沒能去上課,但他還是跟自己的同學們見了面。他坐在家裡的沙發上,低頭看向蹲在地上研究掃地機器人的張濤,啞着嗓子說道:“……你也很全能。”
張濤的懷中還抱着一束新鮮的花:“我哪裡全能啊?”
姜凡端起自己藍色的水杯抿了一口,視線掠過那顆又和他湊到一塊兒去的紅毛腦袋:“化學競賽題全能做錯。”
藍色總會讓姜凡感到安甯和平靜,但魯米諾實驗中發着光的藍色溶液成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例外。昏暗的教室裡,隻有陳希和張濤的臉龐被熒光映亮,而自己的右手旁空空蕩蕩。即使整個過程并沒有持續多久,甚至可以稱得上轉瞬即逝,可他的不爽卻很難消散得比這不足一分鐘的絢爛還快。
“姜凡……”張濤推了推他的手肘,臉色不太好看,“能幫我講一下這幾題嗎?”前半堂課操作簡單的化學實驗,後半堂課卻要直面難度飙升的競賽題。張濤對着自己正确率堪憂的卷子唉聲歎氣了半天,還是決定直接向萬能的好同桌求助。
姜凡一如既往地闆着一張臉:“你怎麼不去問陳希?”
張濤根本沒意識到哪裡不對,隻當他是現在沒空,便扭頭望了一眼與自己隻隔一條過道的空座位:“陳希好像跟化學老師回實驗室送器材了。那你先忙,等他回來我再去……”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扯着衣角拉了回去。
“我給你講。”姜凡放開張濤的衣服,轉而拿起了桌上的紙筆。他能把任何一條知識點闡述得條理分明,卻無法清楚地解釋自己究竟在不高興些什麼。此時此刻的感受非常不好,他胃裡有一團冰冷的火焰在灼燒。
張濤看着他微微皺起的眉,總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示個弱來聊表歉意:“同桌……我是不是有點太笨了?”
“不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姜凡補上了十分掃興的後半句,“不是有點。”
他本就不算話多,在班級裡沉默一整天也很難稱得上反常。沒有人會在意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那其實不是顆石頭,而是一枚漆黑斑駁的蚌。在黑暗中奔跑時,冬夜的風理不清紛亂的情緒,也吹不開眉間和心上的結。多巴胺和内啡肽的分泌機制不會輕易失效,隻是劑量對如今的他來說不過杯水車薪。
第二天一早,發覺自己體溫升高,喉嚨脹痛的時候,姜凡将昨晚沒能及時回家,頂着汗水在黑夜裡徘徊的幾分鐘也歸為了原因之一。他甚至忘了跑前要好好熱身,到家之後也沒做拉伸,以至于如今隻不過是擡手接過張濤遞來的花束,手臂肌肉都酸痛得厲害:“張濤,謝謝你的花,不過送病人的話用康乃馨更合适。”
他這副有氣無力卻又沒個好氣的模樣終于讓當事人在事發二十四小時之後才嗅到了一絲不對勁:“我還是第一次給人送花,不知道送什麼好。這束看起來最特别,很适合你。”
困擾了姜凡一整天的不悅頓時消了大半,他望向懷中簡樸優雅的白玫瑰和不太起眼的洋甘菊:“哪裡特别?”
張濤在他右邊坐下,他們之間隻餘一掌的距離:“……說不上來,我第一眼就看見它了。店裡更鮮豔華麗的花束有很多,但我還是覺得它最好。”
“你選得還不錯……”他的語氣終于柔軟下來,餘光卻還是忍不住瞥過紅色的頭發和綠色的毛衣,“太鮮豔的顔色容易吵到眼睛。”
台風過境之後,八月初的杭州連日高溫。張濤特地挑了個傍晚前來紫金港拜訪姜凡,這不僅是由于他白天需要參加集訓,沒空接待自己,也是因為此時的氣溫不像日間那樣極端。
九月開學之後,他們就會升入高三,這将是姜凡最後一次參加物理競賽的機會。去年他就已經成功奪金,距離入選國家集訓隊僅有六名之差。學校對他今年的表現寄予厚望,把省裡分配的物競夏令營名額給了他,讓他去浙大接受為期十二天的理論和實驗培訓。
紫金港校區的面積太大,張濤走得都有點兒喘了:“……薛珅簽了北大。我問他選了什麼專業,他說保密,之後或許還會改。”
姜凡對這裡熟門熟路,他帶着張濤在啟真湖邊的情人坡上席地而坐,手裡還拎着剛買的可樂和棒冰:“他的确适合去北大,陳希也是。”
在剛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張濤産生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感慨。薛珅最初選擇的明明是數競,如今卻通過信競拿到了保送名額。可他很快就否決并糾正了自己的想法,畢竟用“無心”去評價薛珅的努力程度實在是太不公平。況且他之後還會再參加數競,有心栽下的花未必就不能活。
盡管一次又一次地見證着天才的不凡,張濤還是很難習以為常、波瀾不驚。伴随撕開塑料包裝紙清脆的聲響,所有複雜的心緒化作了一句不痛不癢的感歎:“真好啊,他不用參加高考了……該不會全班最後隻有我一個人需要高考吧?”
“不會。”姜凡相當一本正經地分析道,“數學國集每年選拔六十人,其他四門學科競賽各選五十人進入國家集訓隊。也就是說,在全國範圍内的上百萬名競賽選手之中,每年隻有二百六十人可以獲得保送清北的資格。全省去年通過競賽途徑保送的學生也不過二十七人,而咱們班一共有三十五人。除你之外全員保送的概率幾乎為零,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需要孤軍奮戰。退一萬步講,如果這種能讓江老師從班主任直升教育局局長的情況真的發生了,大不了還有我陪你一起去高考。”
張濤眨了眨眼,幹巴巴地回答說:“……謝謝,很安慰。”
“不客氣。”姜凡再一次驗證了逗他玩實在是件有趣的事情。
“那你先陪我把今年物理競賽的初試考了吧。”他咬了一口橘子棒冰,呼吸間彌漫着夏天的氣息。
“隻能送你到門口,我是被學校推薦參賽的,不用自己報名,直接把初試跳過了。”他還沒來得及尴尬,姜凡就繼續說道,“複試倒是可以一起……前提是你能進複試。”
張濤無話可說,隻好忿忿吃冰,結果這一口咬得太多,凍得他腦袋生疼。水岸之上的傍晚天空呈現靜谧的深藍色,他卻沒心情去欣賞這份短暫而美好的藍調時刻。如果是其他朋友,他大概率會嬉笑打鬧着給對方一拳。姜凡卻不一樣,張濤說不出自己無法與他如此相處的原因。或許隻是他長相太過斯文,體格也不算多麼強壯,自己不好意思對這種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動粗罷了。
“姜凡,你累嗎?”在可樂氣泡包裹唇舌的細微刺痛中,姜凡似乎聽見張濤這樣問他。
“有點……畢竟訓練強度很大。”他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張濤,卻發現對方已經在草坪上躺下了。姜凡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像他一樣,隻是繼續端坐着:“你備賽有問題的話,記得找我。”
“找别人也可以……”張濤的視線描摹着他的側臉,“我怕你太忙。”
“輔導你還是綽綽有餘。”他這嘴上不饒人的毛病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改不掉了。
雖然話說得不太好聽,姜凡卻一向是行動上的巨人,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對張濤的指導更是加倍地盡心盡力。九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六,他履行自己的承諾,陪張濤來到了初試考場的門口。考試需要自備計算器,他索性借了張濤一台。進考場之前,張濤對着這台陪姜凡征戰過國賽的卡西歐FX-991CN拜了又拜,看得同校一起來參賽的學生們直搖頭:翻來覆去地拜計算器有什麼用,拜姜凡本人啊!
好在張濤的争氣程度戰勝了不一定靠譜的玄學,他順利地通過淘汰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的初賽,獲得了參加複賽理論考試的資格。時間就在初賽的兩周之後,考場設在浙大玉泉校區。相比起初試,複試考場外彙聚在姜凡身上的視線明顯多了起來。對此不夠敏銳,也并不在乎被凝視的他泰然自若,平靜地安撫着張濤焦慮的情緒:“已經到了這個階段,隻要不交白卷不違紀,就至少可以拿省三了。”
張濤卻很難無視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盡管其中沒有一道是為他而來。為白玫瑰而停駐的眼神不會流連在平庸的洋甘菊上,人們偏愛非凡的峥嵘铿锵,不曾在意随處可見的堅韌和倔強。
這是張濤的第一屆,也是他們的最後一屆物理競賽,短短三個小時的理論筆試則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并肩作戰。這一回,張濤成為了被淘汰的百分之九十,沒能取得參加下一階段考核的名額。姜凡則毫無懸念地從一星期後的實驗考試中脫穎而出,成為了浙江省代表隊的二十五名選手之一,将在一個月後奔赴上海參加第35屆CPhO。
雖然張濤的省二等獎在自主招生中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但這些日子以來的備賽經曆對提高課内的物理成績同樣很有幫助,倒也不算白忙一場。兩人都希望他能在十一月的高考選考中至少把物理這一門放掉,減輕接下來的複習負擔。
薛珅已經有了保送資格,自然不用參加首考。陳希雖然手握化競省隊名額,但單次考試畢竟具有偶然性,誰也不敢保證他一定就能成為國家集訓隊成員,做好兩手準備才最為穩妥。姜凡的情況就複雜了許多,CPhO将在首考的前一天夜裡公布成績和獲獎名單,如果最終結果不夠理想,無法取得保送資格,那他還是在頒獎儀式結束後及時回到杭州參加這次考試為好。可誰也不曾想到,盡管在決賽中取得了全國前五的位次,姜凡還是第二天一早就乘高鐵從上海趕回來,出現在了考場的門口。
昨晚就知曉了他成績的張濤被吓了一跳,趕忙把他連人帶行李箱拉到一旁:“你怎麼回來考試了?你的排名不是可以保送的嗎?今年政策改了?還是……難道你把清北的招生老師都得罪了?”張濤越說越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也沒那麼離譜,已經開始在心中醞釀着要怎麼說些安慰他的話。
姜凡實在聽不下去:“我不考試……來看你。”
見張濤愣着說不出話,他繼續囑咐道:“一會兒就要考物理了,放輕松一點。這隻是第一次機會,成績不夠好也沒關系,明年四月還可以再考。”
“你這麼急着趕回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張濤見他風塵仆仆,意氣風發卻難掩疲态,“在手機上告訴我就好啦。”
姜凡看着他的眼睛,頓了頓才開口:“這畢竟也是高考……我不在,怕你一直緊張,心裡沒底氣。”
“……謝謝。”十一月初的氣溫足足有十幾攝氏度,張濤的耳朵卻似乎被凍得發紅,他試圖開個玩笑來緩和逐漸不對勁的氣氛,“可惜這次不能帶計算器進考場了,不然我肯定要把你行李箱裡那台借過來用,沾沾新鮮的福氣。”
作為一名從不迷信的唯物主義者,姜凡忽然說道:“如果你想讨個好彩頭,倒是可以摸摸它。”他從外套口袋抽出右手,把象征着CPhO最高榮譽的金牌放到張濤手中。本該冰冷堅硬的金屬卻溫暖得像顆熠熠生輝的太陽,沉甸甸地散發着來自姜凡掌心的體溫。
張濤的指紋印在這枚寫滿他勤奮與執着的勳章上,眼中眸光閃動:“你是不是要去集訓了?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北京,清華物理系。”姜凡早已意識到,自相識以來,這将是他們兩人第一次這麼久無法見面,“集訓大約持續五十天,我一周後出發,元旦之前回來。”
“那……”張濤有太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希望你一切順利。”
“當然。”幾乎微不可察的柔和爬上他一向冰冷淡漠的眉間,“你也是。”
姜凡再次醒來時,窗外正是黃昏。
病房内隻有他一人,他能聽見挂鐘的秒針正在走動,就連玻璃瓶中藥液的緩緩滴落都變得有聲。透明輸液管裡的氣泡一粒粒上浮,緩慢而規律,在無限重複的一瞬間之中,時間被無休止地拉長。手背針孔傳來的刺痛與涼意順着血液蔓延至全身,他的世界逐漸變得安靜、麻木、空白。
逞強向來不是姜凡的專長,在過往十七年的人生中,鮮少有超出他能力範圍的狀況發生。凡事都按部就班地向前推進,總在他意料之内、掌控之中,他便不會生出脆弱和無力感,也就無從談起逞強。但這一次,對夢想的執念驅使着他去做這件自己并不擅長的事。
在激烈到令人難以喘息的高壓競争之中,他選擇進行一場精密而殘酷的自我量化,不斷地無視着身體發出的預警,直到原本的小恙惡化為高熱和暈厥,砂礫最終堆積成了壓垮他的山丘。他最後的意識停留在自己無論如何都握不住手中的筆,書頁上的文字扭曲成無窮無盡的黑色線條。
冬日夕陽透過藍色窗簾的縫隙,在他手背泛着青紫的血管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刻痕。今冬的氣候一反常态,經年少雪的杭州在幾日前迎來了一場皚皚大雪,北京的初雪卻遲遲未降。根據氣象部門預測,這場雪恐怕要等到元旦之後才會來臨。姜凡早該習慣這樣無雪的冬,去年的杭州亦是如此。隻不過那時的他還坐在教室裡,張濤就在他的右手邊。
他正在對自習課上《生活大爆炸》的情節進行一番點評,認為這樣不夠嚴謹的說辭不足以證明愛意。薛珅轉過身來揶揄他:“姜凡,你是不是對浪漫過敏?”
“反正我從沒見他看過言情小說。”陳希也調侃道,“上次他收到情書,不是還給人家挑出了兩個錯别字嗎?”
已經轉入尖子班三個多月的張濤顯然是和他混熟了:“我同桌早就斬斷情絲遁入空門了,兒女情長隻會影響他做物理實驗的速度。”
下課鈴聲就在張濤話音剛落時響起,不知是誰拉開了窗簾,冬天裡最後一抹橘紅色的日光照耀着他們,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他知道大家都餓着肚子,想吃晚飯,于是不再争辯,隻留下一句:“物理學已經足夠浪漫。”
盡管姜凡是個名副其實的辯論高手,他卻并不太熱衷于去說服與自己意見相左的其他人。早在語文課本教會他“見仁見智”的含義之前,物理的世界就已用更加恢弘的叙事向他展示了相同的道理:因為粒子們正擁有着形形色色、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則。有些粒子輕盈而渺小,終其一生也不曾被人察覺;有些粒子會在湮滅之際驟然綻放,迸發出驚人的璀璨光芒;有些粒子詭谲多變,永遠不知疲倦地更換身份;還有些粒子一生沉穩安定,始終懷揣着誕生時所擁有的巨大能量,孑然而從容地穿行在自己的軌道中,永不動搖,永不偏移。
縱然它們的世界絢麗多變,人類的複雜與多元卻仍然遠超粒子的錯綜紛繁。不願迷失,無心糾纏,也習慣了孤獨的姜凡毅然決然地向前奔跑,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隻有他自己才能讀懂的浪漫和偉大。
直到張濤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
一切都毫無預兆,那個三千米長跑比賽中的對手忽然從某天開始與他共享同一張課桌,兩人之間相隔堪堪十公分的距離。令人猝不及防,又無法視若不見,姜凡很難判斷更值得自己苦惱的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這個闖進他生命中的意外總是占據着相當殷實的分量,像被上帝擲出的糾纏粒子,蠻橫地嵌入他精密運轉的軌道。比從不斷裂的修正帶更堅韌;比試卷上唯一的錯題更深刻;比掌心揉皺的草稿紙更難以撫平;比無心緻使的實驗誤差更不能釋懷。
枕頭旁的手機亮起屏幕,姜凡分不清自己加快的心跳究竟是出于高熱的體溫,還是出于寂靜室内突然回蕩的鈴聲,抑或是出于對來電顯示上那個名字的惦念。
兩個小時前,病房裡又住進了一個人,如今正在睡着,他便披上外套去了走廊。冰冷皎潔的月光流瀉在他身上,他沙啞的喉嚨哽了哽,不知道要把一切的一切從何說起。從量子反常霍爾效應到觀疇園的肉包和豆花,再從書頁裡幹枯的洋甘菊到不曾迎來降雪的十二月……姜凡把所有能回憶起來的事都在昏沉發燙的腦袋裡過了個遍,卻仍然不确定該以什麼作為開場白。
“張濤……”可就在念出這個名字的一刻,他忽然産生了無需假裝堅強的念頭。縱然一貫的冷靜自持阻止了他卸下防備和僞裝,他還是在理智的銅牆鐵壁上硬生生地鑿出了一道裂縫:“北京的冬天太冷了。”
他的遺憾、悲傷、不安、迷茫、失望都從這道裂縫中安靜、克制、緩慢地流淌出來。對着玻璃窗外高懸于天際的月亮,姜凡平靜地叙述着與自己失之交臂的夢想。
忙碌會讓本就奔流不息的時光更顯得匆匆。可即便已經沒有了高考和備賽的壓力,于姜凡而言,高三下學期的三個多月仍然稱得上轉瞬即逝。
保送生們已經沒有必要坐在教室裡學習,更不用像高考生一樣,正月初八就返校報到。但在開學第一天,他和薛珅、陳希還是不約而同地出現在了班級裡。由于數競和化競的國家隊選拔流程還沒結束,所以兩人會在集訓期間消失一陣子。除此之外,幾乎沒再有過任何缺勤。
尖子班裡需要參加高考的同學仍然占據絕大多數,但已經有不少人手握降分錄取的合約,或者擁有參加各大高校自主招生考試的資格。像張濤這樣隻能背水一戰,憑借高考裸分上大學的學生屈指可數。
已經确定了去向的三人相當主動地攬下了幫同學們輔導功課的職責,“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張濤自然是他們的重點幫扶對象。姜凡也沒想到他首考居然隻放了一門生物,隻好又跟陳希一起為他惡補了一陣子物理和化學,力求幫他在四月的二考中發揮出更高水準。無論這一次考得如何,小三門的成績都已徹底塵埃落定。好在張濤走出考場之後的神情還算輕松,姜凡便知道他考得不錯。
餘下兩個月的時間裡隻需要專注于三大主科,即便如此,也沒人能心大到肆無忌憚地放松休息。張濤嘴上雖不說,緊張和内耗卻誠實地卻反映在身體上。天氣逐漸升溫幹燥起來,他也連着流了一周多的鼻血。時間久了,坐在他周圍的三人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驚慌失措,而是練就了一套成熟的流水線操作方案:離得最近的姜凡負責第一時間遞紙、止血;前排的薛珅轉身把他桌上的書本和試卷收走,以防沾上血污;挨門坐着的陳希去衛生間用涼水打濕手帕,跑回來幫他冷敷。每次都如此興師動衆、大動幹戈,張濤心裡十分過意不去,便買了四張《複仇者聯盟4》的電影票請他們去看,以此報答三人不惜為自己鞍前馬後的恩情。大家也都樂得參加這場娛樂活動,畢竟上一次去看電影還是兩個多月前的《流浪地球》。
鋼鐵俠猝不及防的犧牲讓本就壓力巨大的高三考生有了哭泣的理由,張濤卻還是太要面子,連忙擡手胡亂地抹蹭了兩把,完全分不清3D眼鏡之下糊了自己一臉的究竟是淚水還是鼻涕。電影落幕之際,影院昏暗的燈光倏地亮起,第一時間看向他的三人險些發出了尖銳的爆鳴——滿臉是血的張濤正對他們露出一個十分牽強的微笑,以彰顯自己沒流一滴眼淚,很有出息。
進入五月之後,張濤再也沒有出現過流鼻血的症狀,姜凡桌上的紙巾卻遲遲沒收進桌鬥裡,就這樣一直放到了畢業。有了張濤的前車之鑒,在備考的最後階段,比起學習成績,同學們的精神狀态更成為了他們三人關注的焦點。就連姜凡的刻薄程度都降低了不少,大家幾乎很難再從他口中聽到諸如“笨”或“愚蠢”之類的負面形容詞,除非他實在忍不住。在情感方面略顯遲鈍的神經似乎也在這樣日複一日地鍛煉中變得纖細敏感起來,就比如他能清楚地察覺到張濤從某天早上到校開始展現出的異常,故作鎮定之下的欲言又止和坐立不安。
姜凡決定不問,因為張濤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對他坦白。而張濤果然也沒讓他等太久,當天午休時,他就在睡意朦胧中聽見張濤的聲音:“所以……為什麼是物理?”怕打擾到其他正在休息的人,張濤刻意壓低了聲音,與他挨得很近,呼吸間溫熱的鼻息讓他的右耳有些發癢。
他沒戴眼鏡,在萬物都模糊的世界裡,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卻無比清晰:“我喜歡物理。”
對這一問題背後動機的思考是在将回答脫口而出之後才進行的。高中物理的學習在四月的二次選考後結束,他們兩人足足一個多月沒讨論過物理習題。物競國家隊的名單更是早在今年年初就已公布,上面沒有出現姜凡的名字,這就是他競賽生涯的終結,自那天起,他便正式退役。既然往事已成過眼雲煙,當下的生活中也沒有物理的存在,那麼張濤所詢問的一定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