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前十六年中,薛珅幾乎沒産生過什麼煩惱。如果一定要說,那高二這年的一塊CMO銀牌的确令他有些不爽。盡管能在這場競賽中取得全國二等獎的佳績絕不是什麼丢臉的事,但這還是從沒考過第二名的他頭一回陷入屈居人後的境地。
薛珅并非故意跟自己較勁,勢必要在高手雲集的國家級比賽中也争個第一不可。在浙江省内擊敗兩萬五千多名對手,成為省代表隊的二十六名成員之一,再去和全國各地選拔出來的其餘三百餘名選手在CMO裡一較高下,能拿到中遊的位次本就相當不易。更何況他沒有經過多年的專業訓練,一年來斷斷續續地自學數競也全憑一時興起的熱情。但姜凡和陳希分别從同年的CPhO和CChO裡摘金歸來,這使他胸中升起了些許微妙的不平衡感。
他與他們是不同的。姜凡從初中起就打定主意成為物競生,陳希也在上高中後不久就決定放棄信競,跟着教練專攻化競。他卻以排解無聊為目的,不止慢人一步,還缺乏滿腔的熱愛、堅定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最終成果稍遜一籌自然是理所應當。隻是薛珅也不明白,既然已有如此充分的理由能令他坦然接受這一次的相形見绌,那他的自尊心還在蠢蠢欲動地不甘些什麼?
“你來之後,生活好像沒那麼無聊了。”他朝後座的張濤莞爾一笑,把打火機揣進口袋裡,起身去天台吸煙。
張濤的出現像一粒石子投入一潭沉寂已久的死水,原本平靜的水潭蕩起微瀾的漣漪,就連姜凡這片漂浮着的枯葉都被推着晃動了幾下。陳希的心思也相當好猜,金魚歡快地朝着水底那顆再平凡不過的小石頭遊去,紅色的尾鳍在水中烈火般燃燒,旗幟般翻飛。而薛珅再一次與他們不同,他不是最先被遇見的那個,也不是最積極熱情的那個。他隻是一顆高高懸挂在枝頭的蒲桃,從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見自己模糊破碎的倒影,并遠遠地目睹着一切發生。
薛珅永遠端正筆直地坐在前方,背對三人反倒讓他将一切看得更分明。姜凡流露出一反常态的柔軟和在意,交付真心是場危險的博弈,但他很幸運,因為張濤給予了他最為獨一無二的回應。與姜凡相比,陳希就顯得沒那麼走運,張濤的胸腔已經被占據得徹底,無法再為他空出那樣一個特殊的位置。
在那堂教室中盈滿藍色熒光的化學課後,薛珅忍不住對他挑明道:“我看你倒的不像鐵□□溶液,像婚禮上的香槟。”
陳希顯然有點尴尬無措,顧左右而言他:“你最近說話怎麼像姜凡似的?這麼刻薄。”
薛珅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兩人又頭都不擡地湊在一起,想必是完全沒聽見他們的談話内容:“像?就算真的變成另一個姜凡都沒用,張濤隻認身邊坐着的那個好同桌……我勸你死心。”
“……我勸你也是。”在撂下這句話之後,陳希回到座位上,意味深長道,“下節自習課又要放影片了……其實我覺得像以前那樣啃沒字幕的生肉也挺好。”
“對你難道有什麼影響嗎?”薛珅沒分給他一個眼神,故作鎮定地把頭埋進數競習題冊裡,“反正你一直都是隻聽不看。”
“說的也是。”陳希從課桌上拿起Kindle,心不在焉地讀起早先沒看完的小說來。
這份惺惺相惜之感對他們自小建立起來的友誼沒産生什麼影響,既沒有拉近他們的關系,也沒有讓他們相互疏遠。他們對彼此隐秘且無望的少年情愫心照不宣,也試圖提醒着自己和對方不要耽溺其中,難以自拔。
正如薛珅會嘲諷陳希在化學課上“倒香槟”,陳希也會在瞥見他手指上斑駁未幹的墨迹時搖頭點評道:“我覺得江老師也應該給你再頒個獎,‘執迷不悟’獎。”
薛珅懶得再說些什麼去戳破他的五十步笑百步,陳希就當他是無話可說,拿着自己的一沓獎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教室,隻留下一個看似灑脫的背影。
“北航的理科試驗班嗎?”薛珅對這個結果早有幾分預料,可當聽到張濤親口宣布了自己未來四年的去向,他還是難免感到遺憾和酸澀。
雖然薛珅早已通過競賽保送至北大,但他對高考志願填報并非一無所知。張濤的分數完全足以去浙大或南大讀物理專業,也可以在人大讀其他專業。可他偏偏既要學物理,又要去北京,那就隻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北航。薛珅遺憾于他浪費了用夜以繼日的勤奮刻苦換來的二十分,也酸澀于他居然真的甘願為了姜凡做到如此地步。
“那很好啊。”薛珅在片刻間就平複了情緒,舉杯對他笑道,“之後我們都在北京,還能經常一起聚聚。”
張濤和他碰了碰杯,也沖他友善地笑:“那就祝我們在北京一切順利。”在高考錄取結果公布後的幾天裡,張濤已經遭受了太多不解的質問。除了張母和張父之外,薛珅是第一個在得知他的選擇之後沒問“為什麼”,就立刻朝他展現出尊重和善意的人。
薛珅的人緣一向不錯,升學宴上來了不少同學,但跟他關系最近的幾人裡卻隻有張濤到場了。陳希早在畢業典禮後沒多久就飛往北歐去探索冰川和火山,姜凡則在兩天前跟着家人去外省探親戚,少說也要再過一個星期才回來。薛珅對此沒多放在心上,既然大家都去北京讀書,那未來一定還有的是機會相聚。
然而事與願違,他們幾人本科期間再也沒有湊齊過。姜凡一進入大學就忙得腳不沾地,大一開學兩個月以來,他隻出席過一次高中同學聚會,張濤卻比他這個本就無心社交的大忙人更加過分,幹脆一回都沒來過。
“你們三個在清華玩,怎麼不叫我?”趁着從包間裡出去結賬的工夫,薛珅質問身旁的陳希,“北大的學生不配進你們清華的門?”
陳希的神情稍顯複雜,卻還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幾絲得意:“我剛剛隻說了張濤來清華找我玩,也沒說是三個人啊……”
薛珅怔了怔,思維慣性讓他根本就沒想到張濤去清華還可能懷有與姜凡見面之外的其他目的:“姜凡臨時有事來不了,隻剩你倆了?”
“張濤就不能是專程來找我的嗎?”陳希倍感無奈,卻也知道自己的确不一定有這麼大的面子,隻能坦誠相告,“……他讓我不要叫姜凡。”
讀高中時,薛珅證明自己的實力遠不止一塊CMO銀牌的方式是在下一年度的數競和信競中“一雪前恥”。他在高二暑假的NOI中被選入信息學國家集訓隊,簽約了北大的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又于高三冬天的CMO裡取得了極高的位次,在入選數學國家集訓隊的同時改簽了元培學院。
成為雙科國集選手之後,薛珅聽過太多外界對他卓越成績和驚人天賦的稱贊和感歎。卻沒幾個人記得他因為在英語課上做數競題被請過家長,也沒幾個人知道他這一年來不曾擁有過一天完整的假期。彼時在題海中掙紮的薛珅縱然也感到辛苦,但他深知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不會是無用功,因為他還能參加新一屆的NOI和CMO,毋庸置疑地擁有向頂峰攀登的機會。
但有些事絕不像參加一年一度的學科競賽,可以“打道回府,明年再來”,而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薛珅恰好善于發現并把握一切機會,這顆終于熟透的蒲桃義無反顧地從枝頭掉落,墜入早已寂靜多時的潭中,再次攪動起一場水光潋滟。
“來北京之後還适應嗎?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随時都可以找我。”他點開張濤的頭像,思忖、打字、發送一氣呵成,幹脆利落得不帶絲毫猶豫。
元培學院的學生集中居住在一棟宿舍樓内,裡面各類設施一應俱全,薛珅經常光顧地下室的琴房。他早先打算下午直接帶張濤來這裡消磨時間,但那窩盡職盡責的奶牛貓蹭了他一身貓毛,他不得不領着張濤先回寝室稍坐片刻,趁機用粘塵器把自己的新大衣裡裡外外地滾了一遍。
這是張濤第一次來北大,薛珅的室友們都表現得相當友好,甚至展露出了過分熱情的一面。但張濤有點社交恐懼症,薛珅也怕他們吐露些什麼不該說的,在三人揶揄的目光裡和“你今晚别回來了”的低聲調侃中帶着他逃離了現場。
“我……我坐哪?”張濤從沒進過琴房,在不太寬敞的空間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薛珅幫他搬來了一把椅子,自己則在立式鋼琴前落座:“坐我身後。”
他們讀高中時當了兩年的前後座,張濤早已對坐在他身後這件事習以為常。薛珅原本也該如此,他面前的鋼琴卻宛若一面黑色的鏡子,在深不見底的虛無中倒映出他的渴望——他能從漆面的反光裡看見張濤的面容,清晰到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顫抖。
薛珅從四歲就開始學習鋼琴,過往的十四年中,他已有過無數次登台面對上千名觀衆演奏的經曆,卻從沒有哪一次的心跳聲喧嚣吵鬧過此刻。他試圖用指尖流淌出的琴聲去掩蓋自己的慌亂,卻頻頻在這幾支已經反複練習了許久的曲目中出錯。薛珅知道張濤大概率聽不出他的失誤,可每到這種時候,他還是會按捺不住地去觀察張濤沒有流露出一絲異樣的神情。
盡管他對張濤的“不解風情”早有預期,卻仍然精心選取了幾支他認為浪漫的古典鋼琴曲。從《第一叙事曲》轉至《Mélancolie》,直到最後彈起德彪西的《月光》時,他才終于在張濤的臉上捕捉到一抹笑意。
薛珅緊張的情緒還沒徹底平複。他沒有回頭,對着鋼琴上張濤的倒影問:“你喜歡最後那首嗎?”
“喜歡……說來慚愧,你剛才彈的曲目裡面,我其實隻聽過這首《月光》。”張濤對自己的詞窮頗為不好意思,“你彈得很好聽,但我又不知道要怎麼去贊美……”
薛珅隻不過是想彈琴給他一個人聽,單獨與他分享自己多年來的愛好,本就沒指望他這個不通樂理的門外漢給出什麼評價。見他為此苦惱起來,薛珅也思索着是不是該出言安慰他幾句。他卻突然再次開口了:“高中的時候,你每年都在學校的新年晚會上彈鋼琴。高一那年我還在普通班,但是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主持人報完幕之後,我和田一零食都不吃了,八卦也不聊了,就擡頭等着看年級第一到底長什麼樣子。”
薛珅被他繪聲繪色的描述逗笑:“……還符合你們的心理預期嗎?”
張濤笑着搖了搖頭:“我們倆當時氣得差點要罵人了,罵上天不公平,怎麼會有人這麼完美?既能考年級第一,又會彈鋼琴,而且長得還那麼帥啊……”
“那你現在還生氣嗎?”薛珅轉過身,饒有興緻地望向他的雙眼。
“早就不生氣了。”張濤被他盯得耳朵發熱,“認識你,和你成為朋友之後就不生氣了……因為我知道你是真的很好很好,所以無論上天給予你什麼,我都不會覺得不公平……你本來就值得一切最美好的東西。”
薛珅長大的過程中從來都不缺誇獎,于他而言,接受并回應這些稱贊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這一次,他原本也該一如既往地客氣幾句,卻在張濤真誠的目光和質樸的贊美中無所适從,乃至無言以對。
“你彈得那麼好,可惜我什麼都不懂。”張濤沒再為此過分糾結,而是給出了一個更令他觸動的答案,“但是,我剛剛在想……就算今年遠在北京過新年,我也還是能看見你,聽到你彈鋼琴,和過去的三年裡一模一樣。好像什麼都沒有變……真是太好了。”
薛珅堪堪恢複平靜的心髒又開始砰然作響,它所跳動的每一下都如此踏實有力,使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滿足。張濤微紅的臉讓他愉悅又慌張,他知道此刻的張濤一定為他而心神蕩漾了幾秒,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過早地表現出了與他相似的柔軟和溫情。
如同關上潘多拉的魔盒一般,薛珅合上了鋼琴的鍵盤蓋。他強迫自己從這令人失神的溫暖中抽離出來:“其實……我們的地下室還有電影院。你想看電影嗎?”
讀高中時,他們一起觀影的機會并不少,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教室裡,薛珅永遠坐在張濤的前方。難得去幾次電影院,他的目光便忍不住投在身旁張濤的側臉上,黑暗總能充當保護色,避免他在無意間暴露自己不可告人的少年心事。可暗戀一旦成為習慣,就再難光明正大地坦白,畏手畏腳反而成了常态,即便是“配得上一切”的薛珅也不例外。
未名湖畔的夜色裡,他同樣可以像在熒幕前那樣,用視線去描繪張濤被博雅塔映亮的面龐——雖然有一大半都被圍巾裹上了。
今冬的北京已經迎來了兩場雪,未名湖的冰層厚達十幾公分,學生們常從湖上穿行。薛珅才來北大不到一個學期,卻也有學有樣,因為這樣便能省去幾分鐘的路程,在早上多睡一會兒。可每當他從冰面走過,都不免會想起高中時從陳希那裡聽聞的小說——《未名湖畔的愛與罰》。當時姜凡去清華參加集訓,不在學校,他們剩下的三人湊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接連讨論了幾天故事中的角色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
他傾向于存在,但現實中故事的結局卻不見得有小說裡描繪得那麼美好,因為于雷視角下的陳可過分完美,他們絕不像是真正在一起過,否則故事裡的陳可總該有缺陷,于雷也不會那樣近乎癡迷地去愛他。身為一名完美主義者,薛珅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由于生來完美而鐘情完美,還是因為渴望完美才追求完美。但他認為這沒有那麼重要,無論是出于前者還是後者,抑或是二者兼有之,命運所給予他的眷顧都讓他在前十八年的人生中過得順遂,生活中從不缺少愛的存在。
他熄滅了指間的香煙,将張濤溫熱的手掌揣進大衣的口袋,在寒冷的冬夜中向他傳遞自己冰涼的體溫。盡管他們沒去看對方的眼睛,卻能清楚地感受到彼此的躁動。
“幫我暖一下……”作為一名說謊高手,薛珅編出了一個沒有任何人會相信的謊言。
張濤掌心的溫度逐漸攀上他的皮膚,當他意識到這就是對方的回應,被薄繭覆蓋的指尖顫抖得比坐在鋼琴前時還要厲害。在短暫卻複雜的情緒波動中,他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十指相扣,薛珅長舒了一口氣,笃定自己果然值得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
“小濤,北京的冬天太冷了……”他的感慨既是發自肺腑,也是在為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找補。如願以償之餘,他卻緊張得不敢去觀察張濤的神情。
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在人們的倒數聲中來臨,他們互相道的那句“新年快樂”很快就消散在寒風裡。直到人群也漸漸散去,薛珅仍然沒有放開張濤的手。他強壓着興奮,故作鎮定地在寝室群裡發送了一條消息:“我今晚真的不回去了。”
張濤所在的沙河校區距離北大足有三十公裡,淩晨時分已經沒有可供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跨年夜打車又要排隊至少一個小時。于是薛珅借故将他留了下來,在附近的酒店休息一夜,等到白天再回學校。
在大學周邊,跨年夜當晚的酒店很難剩下空房。這個房間是薛珅在幾周之前就預訂下來的,盡管那時的他還并不确定它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場。而在這一夜,他非常慶幸自己早些時候的未雨綢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稍微保守了些,隻訂了一個标間。
人的貪念并不會在最初誕生的一瞬間就蔓延成為足以燎原的大火。在訂下這間雙床房的時間點,隔着電話給張濤講高數作業的薛珅隻期待着能與他面對面地聊上一整晚。但在今夜,見過他為自己紅了臉,并與他十指交握過的薛珅已經不滿足于此。他想要更多,比如一個擁抱,再比如相擁而眠。
兩張相隔一米遠的單人床讓這一目标實現得有些困難,薛珅不得不哄着看起來略顯疲憊的張濤去洗了個澡,借着幫他吹頭發的機會讓他坐到了自己的床邊。張濤或許是太累了,所表現出的态度也不再像早先那樣熱情。兩人倚在薛珅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默契地沒有提起不久前還與對方交纏的手。直到困倦緩緩侵襲他們的意識,張濤幾乎不再回應他的話,剛被吹幹的發絲随着低垂的腦袋散落下來。
薛珅扶他平躺在枕頭上,猶豫着是否就該到此為止,自覺地換到另一張床上去睡。但無處安放的野心又一次叫嚣起來,不甘于就這樣作罷。于是他還是選擇附在張濤的耳邊,即使知曉對方恐怕不會予以自己回應:“小濤,可以抱我一下嗎?”
命運再一次眷顧了薛珅,他的身體陷入一個極其短暫卻又極其溫暖的懷抱裡,在一瞬間就沉溺于其中的他不忘抓緊稍縱即逝的溫熱,加深了這個冬夜裡平白無故,無理取鬧一般,沒有任何緣由的擁抱。
他清楚地明白,這個不夠清醒的擁抱或許無法代表除了信任以外的任何東西。可即便這并不一定意味着什麼,它的感覺卻依舊美妙。薛珅對此早有預料,擁抱的滋味一定會很好,可他卻沒想過會這麼好——好到他擔心這一夜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張濤在他懷中沉沉睡去,他伸出雙臂環住張濤的脊背,用胸膛去承載他沉穩的心跳和起伏的呼吸。
在當時當刻,“信任”并不是薛珅心目中的最佳答案,然而它在太多時候都更具可貴之處。這種信任在他們為彼此保守秘密的少年時代就已經埋下了一顆種子,又在薛珅長達半年多的澆灌中生根發芽,抽出新綠的枝葉。
盡管他們的關系在跨年夜之後并沒有産生什麼實質性的進展,但張濤逐漸願意與他分享生活中的一切,在遇到困難時也從不吝于向他尋求幫助。薛珅認為這是一種積極的訊号,所以他并不介意張濤麻煩自己,甚至希望張濤能多麻煩自己,無論是找不到BUG的代碼還是解不出答案的高數題。
薛珅很樂于在欠下人情和償還人情的有來有回之間多為張濤記上幾筆糊塗賬。兩人最初單獨在外約見時,張濤想要以請客的方式來回報他在學習上對自己的幫助,結賬卻總是被他搶了先。張濤善良又講義氣,從不會心安理得地占人便宜,之後一定會再約他出來,想辦法把這份人情還上。當然,薛珅也不會做得太過,多數時候都會讓張濤如願以償。他精準把控着微妙的平衡,既讓張濤對自己有所虧欠,又不讓這虧欠多到他不好意思再對自己有所請求。
薛珅從未如此主動用心地去維護過一段人際關系,被别人巴結讨好才是他人生中的常态。作為一名學習能力極強的天才,即便缺乏相關經驗,他仍然能憑借觀察模仿而來的方式和手段,一躍成為高中同學裡與張濤聯系最為密切的那個。
這種感覺很像新手打遊戲時不看攻略。當然,在和張濤建立親密關系這件事上,薛珅也的确沒有前人留下的攻略可讀。他隻能遵循着理性的判斷和直覺的指引,在迷霧中摸索着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單行線。
能把事事做到完美的天才也不見得永遠都不會出任何差錯,薛珅并不缺乏自知之明,他能夠敏銳地意識到這段關系沒有完全按照着他的預期所發展。如果張濤真的是遊戲中的一名可攻略角色,那他幾乎已經把友情值刷滿了,浪漫值卻仍然紋絲不動地停滞在半年前的跨年夜。
他們之間,說是朋友未免自欺欺人,說是暧昧卻又顯得言過其實。即便如此,薛珅仍然忍不住去懷念十指相扣的觸感,回味相擁而眠的體溫。他并非沒有試圖複刻過同等浪漫的場面,但張濤再也不曾像那一夜般主動過。他對肢體上稍顯親密的舉止沒表現出抗拒,也不會進一步地做出回應。
對于薛珅而言,“困惑”是一種相對陌生的情緒,他很少,也很久都沒有身陷其中過。可如今的他無法确定他們不能繼續靠近彼此的原因,無論張濤的若即若離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那都讓他倍感不安,也令他心癢難耐。
見張濤來了,薛珅暫且擱下手頭的工作,從攤位後方繞出來:“我幫你搬回去。”
“一台風扇而已,我自己就可以。你們願意借出來就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而且……你昨天推薦過來的學生也很優秀。”張濤一邊誠懇地對他表示感謝,一邊擡手撓了撓臉上的一記蚊子包,“你挑一家館子,等忙完之後,我請你和陳希一起去吃飯。”
他們加入招生組的第一年就遭遇了極其特殊的情況——這年的高考延期了一個月,招生工作也跟着一并推遲。本就延遲開學的高校又已經放暑假了,作為還不算太忙碌的大一學生,三人都會在結束工作之後留在杭州享受假期,有的是時間相聚。
薛珅并不想與陳希一同分享自己應得的“獎勵”:“又要請我吃飯嗎……想換個别的。”
“當然好啊,你要換成什麼?”張濤對他的反應略感意外,因為他幾乎從未主動對自己提出過什麼要求。
“我想想……”杭州七月末的天氣熱得人心慌,會場裡的人聲鼎沸也吵得他頭昏腦脹。張濤臉頰上微微腫起的那抹粉紅色突兀又顯眼,發燙發癢的觸感似乎順着交彙的目光傳染給了他。
薛珅不自覺地擡起手,指腹輕點了幾下自己臉上相同的位置,就好像在印證那裡是不是也有一枚讨人厭的蚊子包。頂着一張被高溫染紅的漂亮面孔,他一言不發,眼睛卻替他完成了最直白的表達。
“你……”張濤無法忽視他摩挲着皮膚的指尖和流連過自己嘴唇的目光,磕磕絆絆地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這裡被咬了好大一個包。”薛珅對他慌張局促的緣由一清二楚,卻還是佯裝不解地使壞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你選好餐廳之後發消息告訴我……謝謝你們的風扇。”張濤一秒也不敢再多留,連忙抱起桌上的台扇,一溜煙地轉身消失進人群裡。
“别喝太多,陳希……不然又要鬧人啦。”張濤說話果然好使。陳希心甘情願地被他管着,也知道自己喝多之後恐怕要丢人現眼,于是決絕地把酒瓶往旁邊一推,就差立刻擡手發誓自己從此滴酒不沾了。
薛珅不想對陳希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做出任何評價,他坐在兩人的對面,可以細緻地觀察他們的動作和神情,不會錯過任何一絲反常的細節。盡管理智告訴他周遭彌漫的絕不是兩情相悅的氛圍,他還是難免帶着情緒去解讀他們的一舉一動,看什麼都不順眼到了極點——張濤躲着自己的意圖實在太過明顯,就連風扇都是讓其他同學來還的。今晚不得不見面了,他又坐在陳希的身側,拿他做擋箭牌。
“是嗎……怎麼個鬧法?”眼見着對面的兩人支支吾吾起來,薛珅的不爽程度頓時上升了一個量級。他主動和張濤碰了碰杯,注視着他閃躲的雙眼:“有什麼不方便說的嗎?”
陳希從張濤的手中奪下酒杯,潇灑地替他将這一杯全幹了,朝薛珅張揚地笑道:“沒什麼不方便的。你真想知道的話,講給你聽就是了。”
“算了,我也沒那麼想知道你的糗事。”薛珅仍然維持着溫和的微笑,也利落地把自己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他不需要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更沒必要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失了風度。
薛珅選擇了一間開在繁華商圈的餐館,位置處于他們下榻的三家酒店之間,以此來平衡每個人出行所消耗的時間。清華招生組住的酒店附近沒有地鐵站,陳希便獨自打車回去。他和張濤都可以乘地鐵,但他們的酒店卻位于兩條不同的線路上。兩人從同一個地鐵口進站,本該在過了檢票口之後就分别。可直到站在薛珅的房間裡,張濤還沒意識到自己被他設計了。
“麻煩你了……還要你送我上來。”薛珅的聲音略顯有氣無力,“本來想讓同住的同學去樓下地鐵站接我的,但他今晚回家了。”
“安全第一,你都醉得頭暈眼花了,送你回來是應該的,不然磕着碰着受了傷怎麼辦?不過……你的酒量比我想象中要小。”張濤完全沒有醉意,神經因酒精的刺激而稍微興奮起來,他甚至還為自己終于擁有了一個勝過薛珅的長處而感到自豪,“你今晚喝得還沒我多。”
薛珅點頭的動作比以往要遲緩幾分,迷迷糊糊的樣子看起來相當人畜無害。他想要和張濤獨處一會兒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但他決定繼續假裝下去,不能浪費自己的先天優勢。薛珅從沒想過一喝酒就臉紅也能成為一項優勢——至少讓張濤對自己喝醉這件事深信不疑。
“你剛才怎麼又去把賬結了,上回都跟你說過了,這次我來請……”張濤把手伸向口袋,打算掏出手機,“我轉賬給你,你記得收,不許退給我。”
薛珅抓住他的手腕,以此打斷他的動作:“上回我也說過了,想謝我的話……換個方式。”
薛珅掌心熾熱的溫度蔓延上張濤的皮膚,他仿佛重新置身于幾天前那個悶熱到令人心緒不甯的下午。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的情緒聽起來沒有起伏,平靜了一會兒才開口:“但你當時沒說想要換成什麼。”
“可你是知道的,你知道。”薛珅的面龐被酒氣熏得绯紅,眼角眉梢豔麗得更甚于那個午後。
“……我承認我當時的确有些胡思亂想了,我以為你想……你想讓我去……親你一下。”張濤已經緊張到舌頭打結,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一個傻乎乎的笑容和一個萬能的理由将此事一筆帶過,“别再拿這件事開我的玩笑啦。”
薛珅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緊握着張濤瘋狂跳動的脈搏,直視他驟然放大的瞳孔:“……如果我說那不是胡思亂想呢?”
薛珅把他拉得更近,又低頭将臉頰送至他唇邊,垂落的發絲蹭得他鼻尖和心頭微微發癢。他能清晰地看見薛珅左眼下方那顆精巧的痣,它是一枚露骨的标記,無聲地叫嚣着“請吻這裡”。
他不敢再注視這張昳麗到讓太陽都黯然失色的臉,隻能閉上雙眼,朝着那枚漂亮的标記,緩慢拉近兩人之間本就瀕臨極限的距離。
薛珅能感受到他逐漸急促起來的呼吸,也能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他輕輕顫動的睫毛。就在唇瓣與肌膚觸碰前的一瞬間,難以再自持的薛珅做出了一個自私的決定——他捧起張濤的臉,用自己的嘴唇回應了這個本該淺嘗辄止的親吻。
他們身上幹燥而溫暖的夏夜氣息尚未散去,伴随着生澀的試探,與滾燙的鼻息交織纏綿在一起,構成了此後許多年裡他們對十九歲夏天共同的記憶。而在沒有蘊藏絲毫醉意的意亂情迷之中,薛珅的野心和欲念再度膨脹起來,以極其恐怖的速度填補着半年以來的空虛不安和患得患失。
可是這不夠,還遠遠不夠,他想要更多……他想要得到……張濤的一切。
在關上昏暗的床頭燈,驅散房間中唯一的光亮之前,身下衣衫散亂的張濤擡手阻止了他的動作:“薛珅……為什麼?”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薛珅俯下身,欣賞他迷離雙眸中竭力維持的最後一絲清醒,結着薄繭的指尖輕撫他的臉,“是你告訴我……我值得一切最美好的東西。”
自從入夏以來,薛珅醒得越來越早。他正處于大三下學期的期末,學業科研的壓力和招生組内部突如其來的變故難免令人焦頭爛額。人在夏天的睡眠時間本就要比其他季節短些,諸多煩心的瑣事更是讓他的睡眠質量也呈直線下跌。
他已經有一陣子沒被鬧鐘的聲音吵醒過,因為他根本就睡不到設置的時間,總在手機響起之前就已經起床洗漱完畢。乍一聽見久違的鈴聲,薛珅先是恍惚了一陣,才勉強從未盡的睡意中抽離出意識,閉着眼睛摸過了床頭櫃上的手機。
“……嗯……幾點了?”被他攬在懷中的另一個人聽起來還不如他清醒。
薛珅把手臂收緊了些,在張濤耳邊低聲道:“才七點……再睡會兒。”在他們維持這段關系的兩年中,張濤事後留宿在他身邊的次數寥寥無幾。薛珅很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溫存,甚至難得地睡了個安穩的好覺。
“糟了……我怎麼一夜都沒回去……”張濤倏地從床上坐起身,朝着四周摸索,“我手機在哪?”
薛珅從枕頭下方抽出黑屏的手機遞給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了個謊:“它好像沒電自動關機了。”
他懊悔地拍了拍額頭,開始從沙發上交疊着的一攤衣物裡翻找出屬于自己的幾件。薛珅早已習慣了他這副毫不留情的模樣:“……急什麼,下午才出高考成績,這麼早就上崗?”
張濤把T恤衫往頭上一套:“我得趕緊回去。昨天出來之前沒告訴李想,他一晚上聯系不到我,肯定要着急了。”
薛珅并不在乎他究竟隻是找了個走人的借口,還是真的怕他那好室友又開始操些不該操的心。反正結果都一樣——他總是會幹脆利落地離開自己的身邊,不留下一絲缱绻的溫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感情上的事更是強求不來,隻可惜薛珅太晚才明白這個道理,因為他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
一顆香氣四溢,品相極佳的蒲桃從枝頭縱身一躍,想要陪着一枚平平無奇的石頭沉進水中。可它終究是一顆空心的蒲桃,隻能身不由己地漂浮在水面。好在它曾經恩承過無盡的陽光和雨露,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也因此而生出了一顆飽滿的種子。小蒲桃天真地認為,暫且漂在水上也沒關系,這顆沉甸甸的果核一定可以沉入水底,哪怕代價是自己清香甜美的果肉要先腐爛在水裡。
隻是它從沒想過,這個過程竟然如此漫長,又如此痛苦。
“這件事……我們兩個人都有責任。”張濤坐在床邊,背對着薛珅說道,“我覺得我的責任更大一些,畢竟你昨晚喝醉了……說實話,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可是錯誤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能一錯再錯下去……我們不應該做這樣的事。雖然我知道這很不現實,但在想出彌補錯誤的方式之前,我們可不可以暫時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縱然身體也感到些許疲憊,薛珅還是興奮得幾乎半宿沒睡。他趁此機會醞釀了滿腔真摯的告白,隻想等着張濤醒來之後,把過往三年都不曾言說過的心事傾訴個徹底。但張濤這副逃避的态度實在是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仍然懷有希冀地暗示道:“小濤,其實我們也可以試着在一起……”
張濤的背影僵了僵,他認真思考了片刻,才開口給薛珅一個答複:“不可以。我還沒有做好談戀愛的準備,而且……我們做朋友雖然很好,成為戀人卻未必合适。”
這條過于萬能的理由打消了薛珅在此刻繼續窮追猛打的念頭,被拒絕得如此明确,驕傲如他,很難進一步放低姿态去讨價還價。這半年以來,在浪漫關系建立過程中的收效甚微雖然還不至于令他身心俱疲,但張濤每一次或有心或無意的沉默都讓他産生了些許自我懷疑。而如今的他已經打出了自己的底牌,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換來的卻仍然是張濤的退縮和回避。
薛珅不想表現出一副被打擊得垂頭喪氣的樣子,他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滿不在乎,甚至還帶了點輕佻和戲谑:“我想也是這樣,沒必要牽扯到感情……既然你認為你的責任更大,那你想怎麼補償我?”
張濤回過身,向他投來驚訝的目光:“認識這麼久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出這麼渾的話……你是不是在生氣?”
“沒有,你情我願的事,有什麼好生氣的。”薛珅的确沒有生氣,他隻是感到挫敗和委屈。
“那你是不是……嗯……”張濤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磕磕絆絆地問出口,“……喜歡……我?”
在已經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之後,承認這份心意無法起到任何作用。既然如此,薛珅決定用謊言稍許維護一下自己殘破的自尊心:“最多算是有些好感,遠遠談不上喜歡。”
張濤說不上來自己是否有幾分失望,他緩緩舒了一口氣:“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否則我真的沒辦法再面對你了。薛珅,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當然。”薛珅在十九年順遂人生中所養成的勇氣和銳意并不會輕易就被消磨幹淨。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張濤對他沒有一絲情意,也不相信□□的結合會脆弱到不堪一擊。他們之後的日子還很長,他也有更合适的機會去說“我愛你”。
就像那顆靜靜等待着果肉腐爛的蒲桃一樣,薛珅同樣天真地認為,他與張濤真正在一起隻會是時間問題。
有些事隻要發生了第一次,那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無數次。他們沒能如張濤所願地彌補錯誤,而是一錯再錯,萬劫不複。
經過一個暑假的磨合,這段秘密關系逐漸趨于穩定。回到北京之後,兩人始終保持着每周見面一次的頻率,隻有十月下旬的一個周末例外。張濤要去長沙出差幾天,作為物理學院的學生和招生組的志願者,他和李想将一同前往第37屆CPhO的會場開展宣傳工作。雖然自主招生政策已經取消,高校無法再像前些年一樣,在比賽現場就與國賽的獲獎選手們簽下降分錄取合約,但今年夏天剛剛開始實行的強基計劃還需要進一步解讀和推廣。
這本不是一件多麼值得薛珅關注的大事,直到他在北大招生辦的工作群裡看見了幾張會場的照片。作為唯二可以接收國集選手作為保送生的高校,北大和清華的攤位再次被安排在了隔壁。薛珅在照片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姜凡出現在了清華的一行人中。
上大學之後,他從來都沒有向張濤詢問過與姜凡有關的事,盡管他知道這兩人之間一定存在着不為人知的過往。薛珅既不想刺痛張濤,也做不到毫無芥蒂地聽他講述自己如何将另一個人置于獨一無二的地位。而無論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都不會影響,也不會阻止薛珅繼續對張濤付諸真心。因此,一味地糾結于過去沒有任何意義。
他曾将張濤那天早上所說的話反複品味許多次,得出的結論是張濤的回絕并不堅定,這也是為什麼他堅持認為兩人能在未來某天順理成章地在一起。可姜凡的出現忽然為他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解讀角度——“沒有做好談戀愛的準備”未必隻是一個敷衍的借口,張濤會不會還沒放下舊情?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薛珅産生了強烈的危機感。他甚至還給陳希發去了一條消息,打聽姜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陳希起初也感到納悶,因為姜凡并非清華招生組的一員,否則今年高考招生時在杭州重聚的就該是四人,而不隻是他們三人了。但他很快就從身處會場的同學口中得知,這屆CPhO請來了清華物理系頗有聲望的錢教授作為與會嘉賓,姜凡已經在他的課題組待了一年,此次是以他學生的身份随行。
“你怎麼會忽然好奇他的事?”事情原委都已經弄了個明白,陳希才想起這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薛珅猶豫一會兒,回複了他一行并不坦誠的文字:“群裡看到了照片,我還以為貴校招生組實在缺人,怎麼連他這麼不善交際的人都招進來了。”絕口不提張濤此時也在會場,甚至還可能已經與姜凡見了面。
自從下定決心入局開始,薛珅就很難再拿出以往的态度去對待陳希。如今他又和張濤越了界,這段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的關系讓他更加無法對陳希坦蕩。直到又一個夏天來臨了,第二年參加招生工作的他們再次在杭州聚首。而這一次,已經習慣了身旁有薛珅存在的張濤下意識地在他身側落座,陳希成為了桌上落單的那個人。
當時的薛珅并不确定,陳希究竟是如何察覺出他與張濤的友誼不再純粹。但事後想來,他們的确露出了不少馬腳。或許是飯桌上無意間觸碰後迅速彈開的兩隻手;或許是發現錯用對方酒杯之後難以掩飾的慌亂;抑或許是他熟練地夾走張濤碗中的香菜,放入口中後才回味過來的尴尬。
“别喝太多,陳希……不然又要鬧人啦。”耳中充斥着這道聲音的陳希卻不再像去年那麼聽勸,隻是默不作聲地給自己灌酒。
張濤也看出了他的情緒不對勁。在這場飯局草草結束後,他起身來到桌對面:“陳希……我送你回去。”
“我送吧。”薛珅不知道,自己還能否以朋友或者對手的身份去和陳希聊聊,就像他們少年時那樣。
陳希并沒有給他這樣一個機會:“不用了,我自己走。”此刻的他們甚至不算是競争者,而是“勝者”與“敗者”。
可隻有薛珅知道,自己從來都沒有成為過赢家。
在高中辦公樓的衛生間裡偶遇張濤的時候,薛珅腦海中率先浮現的想法有些奇怪:他們已經很久都沒在酒店之外的地方見過面了。
他原本還在為張濤問都不問自己一句,就要把林羽送到姜凡那邊的偏心舉動感到生氣,可張濤這副疲憊又脆弱的模樣又讓他忍不住心疼起來。薛珅很想問問懷裡這個慘兮兮的笨蛋,作為第三年來招生的前輩,怎麼還學不會摸魚偷懶,居然能把自己累到幾乎中暑暈厥。可這些話最終還是沒被他說出口,全部的重量隻化作一個輕輕落在張濤幹涸嘴唇上的吻。
過去的兩年裡,薛珅時不時會産生一種他們就是戀人的錯覺。畢竟兩人在大多數時候的相處模式看起來和情侶也沒什麼兩樣,更重要的是,他們隻對彼此這樣特殊,也稱得上是對方的唯一。
可是作為一名完美主義者,薛珅并不認為這是個好的征兆。他不想稀裡糊塗地見好就收,甚至生出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念頭。一旦他徹底适應了以床伴的身份陪在張濤身邊,那他們就再也不會擁有真正在一起的可能。所以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近乎偏執地強調“各取所需,互不相欠”。這既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心甘情願地将就下去,也是在打消張濤對這段關系自始至終都存在的顧慮。
兩人之間的“内憂”就足以令薛珅焦頭爛額,姜凡這個“外患”更是像一枚不定時炸彈,再為他們的這段孽緣添了幾分岌岌可危。
就薛珅得知的情況而言,除了大二上學期的那屆CPhO之外,姜凡還曾在大三的寒假出現在張濤身邊。尖子班裡有人在春節期間攢了個局,回杭州過年的高中同學紛紛積極響應。薛珅大年初四就回學校跟進課題組和斯坦福的聯合項目了,陳希又遠在伯克利度過為期一學年的交換生活,所以他們兩人都沒能參加這場同學聚會,四人中到場的隻有姜凡和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