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依禾十三歲那年,終于正式接手了舒家這個枝繁葉茂的大氏族。
她帶着自己培養磨砺了許久的親信心腹以及手下,耗時半年親自走訪,挨家挨戶“拜訪”了舒家名下的所有産業,無論黑白。
在家中族老的見證下,紅金配色的家族信章從前家主房中送出,經由大少主舒挽月過渡,毫無波瀾地送到了舒依禾手中。
前家主舒言榮因病未能出席。
那天,兩姐妹似有所感,一個站在門檻前,一個立在紅磚牆上頭,齊刷刷向那扇許久未曾打開的朱門投去了長久的目光。
舒依禾猶豫一番,最終還是躊躇着仰頭對牆邊的阿姐喊到:“姐姐,要不還是你先進去看看吧?我可以排在後邊,都一樣的。”
舒挽月斜她一眼,已經十五六年紀的舒挽月身姿挺拔高昂,眉宇間英氣逼人,簡直叫人不敢直視,她一向豪爽,隻是這次卻呆愣在原地許久許久。
在萬裡無雲的好天氣即将撤幕的最後一刻,她終于收回被遊龍狀雲彩吸引而去的注意力,想起來什麼似的,抿嘴到:“新搗爛的那個窩點還有些收尾工作,我去了。”
“阿姐?”
舒挽月并不再答話,被落在後頭的舒依禾看她這一副沉默寡言的窩囊樣,忽然間火從心起:“母親看顧不了你我多久了,你還有再鬧多久才肯諒解她啊!”
這話一下子也點燃了舒挽月:“是我讓她看顧我的嗎,她不是個算無遺漏的偉大政治家?怎麼,這會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最後關頭還要利用那點兒計謀心計來穩固她的舒家嗎!”
“你…”
舒依禾說不出什麼話來了,她的眼眶在争吵中被刺激的有點紅,晶瑩剔透的淚珠在裡頭滾了一滾,最終還是強忍着沒有讓它滴落。
她疲憊地歎了口氣,年輕稚氣的臉上是少年老成的持重:“當年的事,是我們對不住你,你心裡有氣,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母親終究是我們的母親啊,阿姐剛剛的話确實是言重了。”
在舒家這幾個掌權人中,舒挽月可以說是最不拘小節的一個,有許多事情都是聽從長輩教導,想到什麼就去幹什麼,并不太在乎其背後的因果邏輯。
當年那次狙擊也是一樣,她聽從心中敬愛親愛的姨母的指揮,率領着千騎精兵深入敵營作戰,并一舉攻破了北方蠻子最大的那一條軍力供輸路線,何等少年英姿!
可等她順利凱旋時,迎接她的不隻是功名利祿軍功戰績,還有天大的噩耗。
而這個噩耗,是舒行慶、舒言榮乃至舒依禾等等舒家人都早已預料到的最終結果,隻有她,隻有她舒挽月不曾理解其中深意。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明明、明明我也可以幫上忙的啊!
像個傻子一樣興沖沖地跑回去邀功…
可卻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她的心上從此有了一條巨大的傷疤,那是名為自責的溝壑。
“家主當年好算計,連後續衆人的反應都一個不差地對應了,今日又怎麼不能預知自己的結局?”舒挽月抱着刀,背對着舒依禾,叫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話語卻依舊是嘲諷乃至刻薄的。
“我不會去,她也不期待我去,苗苗你自己看着辦就是了。”
舒依禾沒再吭聲。
……
今年的山茶花開得格外豔麗,又紅又大,即使在夜風中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
舒依禾進門時,難得有了精神的舒言榮正支着病體半倚靠在榻上,遠遠癡望着那一輪缺月,和月光下怒放的花。
今晚舒言榮格外有好氣色,面色紅潤而健康,身上也爽利,穿着一襲簡單但不失身份的大紅宮裝,像梅又像山茶,寒霜傲雪,獨自盛放。
聽到聲響,舒言榮側過身去瞧了一眼,在看見後邊跟着的小尾巴時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苗苗,你來了。”
舒依禾行禮的動作微微頓住,母親從前都是喚她“小二”或者“依禾”,從未如此親密的叫她這個小名過。
舒言榮卻不管她内心的驚濤駭浪,而是偏頭問到:“怎麼把小莫也帶過來了?噢,現在是叫小景是吧?好名字,大氣又上口。”
南流景朝她鞠了一躬:“家主。”
“這麼生分?”舒言榮笑了笑,拍拍旁邊的位置:“過來坐啊,也許久未見你了,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哈哈,快來和你舒姨叙叙舊。”
南流景搖頭,并不直視舒言榮和舒依禾,反而褲腳一撩,額頭在地上哐哐作響:“多謝家主當初出手相助,莫,幸不辱命,手刃怨仇!”
“夙願已了,清白再還,今後,南流景願為舒家、為舒依禾少家主肝腦塗地,死不足惜!”
舒言榮看了她一會,眼睛慢慢眨了眨,歎氣到:“說這種話,我和你母親從前也認識,在學宮時可算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了,隻可惜造化弄人啊,她懷有大志向不願和我等‘同流合污’,唉……我不過是順手幫了舊友之子的一個小忙,何必顧我?”
“誰招了你,你從今往後跟着誰走也就是了,放心,舒家的風水養人,咳咳,必不會叫你,平生不得志。”
舒言榮最後如此輕松地總結到。
“……是。”
舒依禾側身虛扶一把額頭通紅的南流景,勉強笑了笑:“不必多心,母親向來開朗,此番不過逗逗你,我既拉攏了你來,日後,便不會再讓你陷入深淵當中。”
“先回去休息罷,我和母親再說會小話。”
南流景行了一禮,依言退下。
臨走前,她最後擡頭看了一眼兩人。
兩個人都坐在屋中,房内隻點了一盞微燈,那燭火正巧将新進門的舒依禾包裹其中,餘一線半明半暗的光暈照在她前方,那是舒言榮家主卧居的地方,月光不再,叫人看不清她臉上神色。
兩個人都沉默着,相似的服裝,相似的氣度,相似的容貌,不一樣的命運。
首先是舒言榮打破滿室寂靜。
她招了招手,示意舒依禾離她近一些:“過來,到我身邊來。”
家主有令,舒依禾不敢不從,但她們倆的情分也沒深到真正形如母女骨肉不離,于是舒依禾頓了下,去桌邊搬了個小繡凳,乖乖安頓了下來。
舒言榮看着她這一系列的小動作,唇角勾起,在小小燭火的照映下仔細觀察起身邊的女兒。
長得跟她那個懦弱爹其實并不太像,和她姐一樣随了個小圓臉,五官平淡但是眉骨高弓,一下給她增添了三分淩厲,唇薄而紅,笑起來或者抿嘴時,右邊臉頰上的小梨渦就會打成個小圈。
現在,梨渦小圈就在緊張地顫動着。
舒言榮越看眼神越軟,想起沒到來的舒挽月,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比她的月兒還小兩歲呢,臉頰兩旁還都是軟軟的嫩肉,但卻已經早早地撐起一片天了。
她想了想,決定塌下腰闆去摸舒依禾的頭。
小姑娘眼睛登時瞪的比狸貓還圓:“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