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仙人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仿佛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感召天命而來,洩露天機而歸。
西北叛亂又起,王命急令,舒家先鋒軍速戰速決,同者進京述職,以安天下河山。
這個時候,舒行慶的身體已經成了強弩之末。
在王君聖旨還沒有翻山越嶺八百裡加急到達之前,她似有所感地躺卧在搖椅上,癡看着滿樹火紅繁花。
“快要到了,時間,終于要到了麼?”
她的身軀相比壯年時已然萎靡不少,精神頭也不如從前,眼睛卻還是一如既往雪亮,裡頭住着永不熄滅的火焰。
這是她做為一方主位必須承擔的責任,她不願也不能讓殘酷無情的戰火席卷自己的家園。
一朵花瓣受到風的指引,從樹上慢悠悠飄落,驚得舒行慶微閉上雙眼打了個噴嚏。
眼睛一閉一張,再擡起來時,她便聽到了一陣急促又有節奏感的腳步聲。
舒挽月帶着舒依禾巴在門前,一言不發地望着許久未見的姨母。
為了舒行慶身體着想,防止她劇烈運動,也為了不把病氣過給兩個小的,家主舒言榮三令五申,明令禁止小舒兩姐妹進入院中找舒大将軍玩耍,要讓她好好養病,早日恢複精神。
平日裡舒行慶也乖乖聽着妹妹的話,并不怎麼到室外來活動,不過,也許是今天的風太勾人了吧,舒大将軍久違地想起身看看外邊的光景,她也不走遠,就待在院中靜靜觀賞花開花落,這便正巧撞見了每日都在院外徘徊的舒挽月和舒依禾。
該是剛下了健體課,舒挽月身上還穿着練武時的紅綢馬甲衣,背上背着自己和妹妹的大刀,舒依禾和她一樣紮着小揪穿着紅衣,小臉紅撲撲的,是健康而有活力的樣子。
“姨母!”隔着一扇院門,舒挽月趴在這頭喘氣,一邊呼吸一邊喊她:“一個人嘀嘀咕咕呢你在,好久不見你和我們一道比試啦,我可以把這門再開大一點嘛,苗苗都沒位置看你啦,靠近了刀柄容易打到她。”
“你好一點了嘛姨母?”旁邊是隻露了小半張臉的舒依禾适時補充到。
舒行慶失笑,這兩個小活寶,一看到她們,她就覺得自己連日來的陰郁心情都完全一掃而空了:“可以可以。”
她尾音拉得很長,笑到:“幹脆把這小破門卸了就是,不怕,你母親怪罪下來姨母擔着,别把你妹妹這小身闆擋完全了,禾妹啊,姨母今天身體很好呢,不過你倆還是不能進來,咳咳,小心傳染給你們啦。”
“好!”舒挽月滿口答應舒行慶的建議,将比人還高的大刀卸下來放在一旁,又叫舒依禾往另外一邊走,蹲下身來一人拉一個角,咔嚓一聲,木門被兩個力氣比牛大的崽子硬生生扳了開來。
把舒行慶逗得哈哈大笑。
“姨母,姨母,我和阿姐剛學了一套強身健體法,打給你看好不好?”
舒挽月一腳将礙事的木闆踢遠,眼前驟然寬闊許多的舒依禾撓了撓腦袋,細聲細氣地如此問道。
“嗯?可以啊,不過打得難看了可是要被你母親打屁股的噢哈哈哈,我舒家女子,當有蓋世英雌之姿!”
舒挽月朝她做個鬼臉:“少小瞧人了,苗苗,上!”
“诶!殺!殺!殺!”
小院中一時歡聲笑語不休。
……
許久許久以後。
天漸漸黑了下來,星華月光點綴其中,平添一份靜谧的美。
打着哈欠的舒挽月和妹妹一起蜷縮在院門口,望着眼神慈愛的舒行慶。
舒依禾年紀小更容易疲累,舒挽月大她兩歲,精神勉強還能支撐,将妹妹小小的身軀移到自己這邊靠着,舒挽月仰着頭數了會星星,終于在徹底睡着之前打斷了舒行慶的童謠:“姨母。”
“嗯?怎麼了大寶?”
“姨母。”舒挽月又喚了一聲,表情漸漸凝重起來:“近些日子我和苗苗來時,總聽見你念叨什麼‘時間快到了’,情緒也不穩定,母親進了你的院子,常常是紅着眼回來輔導我和苗苗的課業的。”
舒挽月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最是心細如發,對人的感覺得敏感程度比舒依禾有過之而無不及,十歲的年紀,其實也能讓她知曉很多事情了。
她難得不再嘻嘻哈哈,而是繃着一張臉,有點遲疑地懵懂問她的姨母:“您是要去哪兒?你不打算再要我們了嗎?你快走了。”
最後一句是毫無疑問的陳述句。
舒行慶哽了一下,突然将臉轉了過去,用後腦勺背對着她們兩:“啊,被你猜中了。”
她盡力用一種和平時無異的,很活潑很高興的語氣對她說:“姨母得去一個,更需要我的地方。”
“你說的地方是什麼樣的地方?”舒挽月喋喋不休地追問,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從家人對此諱莫如深的态度和下人中隐蔽惋惜的談論中窺得了事情真相。
“姨母,不能不走嗎,我害怕,我和娘親和苗苗都很害怕,你怎麼能,怎麼能抛下我們就先走了呢…”
最開始隻是哽咽,但說到最後,舒挽月不由得嚎啕大哭起來。
舒行慶這次沉默了許久。
她決定為舒挽月和舒依禾做一場别開生面的死亡教育。
“不怕,大寶。這并不是一個忌諱的話題,事實上,我很願意告訴你,人們喜歡挑戰未知,而死亡是最終極的未知。”
“我會去到哪裡?我會經曆什麼?這個過程是怎麼樣的?我會痛苦嗎?這樣的意義是什麼?我又該怎麼證明自己的存在呢?”
“我曾來過這世間的證據,就是你們呀。”
“你知道的,大寶,姨母不久之後要去的,就是百年之後,我們都會到的地方,而我要做的,就是讓那兒在你們到來之前變得更加美好而明媚。”
“我先去給你們探探路,而相應地,你們得做到一件事。”
舒挽月咬着下巴,擦幹淨哭紅的眼眶:“什麼事?你說,你說了我一定辦。”
“為什麼我從未聽過她的名字———我不希望有人提起舒家,提起舒大将軍和舒小家主的時候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有時間的話,就多去外邊走走看看吧,把你自己的名字,連同我們的名字一起帶去世界各地,讓全天下還在被壓迫被蹂躏的女子知道,原來還有這麼一個地方,女子可以當家做主,女子可以無所顧忌,女子強壯,威猛,高大挺拔,女子比男子更強。”
“讓其她女子效之行之,讓我們的名字流傳下去吧。”
她的眼睛轉了過來,不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裡頭蘊含的火焰簡直要把孩子們燙傷。
她重新凝視着小小一個的舒挽月和舒挽月。
“時間快要到了,我有預感,舒家的女人們,一定會改變曆史。”
……
吾家有女初長成,力拔三兮氣蓋世。
兩方人馬分頭行動。
舒行慶拖着病體,帶着對一切危險虎視眈眈,誓要保護好姨母的舒挽月上了戰場。
九歲的舒依禾謹遵王诏,随着舒言榮舟車勞頓,前往遠在千裡之外的王都。
離别那日,院子裡的燈火結成了泣血的紅蓮,預示着某些人的生離死别。
多麼黑壓壓的一片北地騎兵,冷風簡直呼嘯着要來尚人兩個下馬威,她們手上的兵器比羅燕的尾羽更尖利,那嘶鳴的重騎馬匹,是遠古時代帶來殺戮的神之奉行人。
多麼暖洋洋的一片豔陽天,玉壺光轉風蕭動,異域舞伶的裙擺比水中肆意遊走的錦魚更自由,随風而動,這跳躍時掉落的珠串閃耀着的,是普通人家一輩子也不曾見過的美麗光澤。
“衆将士,随我、沖鋒陷陣,奪回河山!”
“南隅舒家,率族中人谒見王君。”
……
酒過三巡,殺意正酣,一人提刀沖鋒在陣中,一人端坐低台,緘默不語。
“舒家雙姝?果真名不虛傳,聽聞你家中阿姊上陣厮殺勇猛無比,吾等也必不能虧待你這個智才雙絕的大謀士,來,将舒愛卿的酒壺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