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她們也算是平安姬,但和其她被硬抓來地下北城的姑娘們所不同的是,她們隻用服侍一個人。
這個人,往往會是她們在俗世的夫君/未婚夫/青梅竹馬。
哦豁,頂着一頭泥與汗的雁婺用盡全力推開最後一捧薄土,發現周圍的建築風格一點兒也不像王城本地的裝修習慣時,不由得就從心底發出這樣一聲感歎。
她挖到人家“夫妻同心”的大本營來了。
更緻命的是…
就在五步之遙的遊廊内部,一名着鵝黃色小衫,梳靈蛇大髻的女子本來正慵懶地聽雨,陡然聽見這樣大的聲響,臉一偏,那長簪上用作裝飾的蛇眼紅寶石就跳躍到了雁婺手上,逐漸彙聚成一道道鮮紅的蜿蜒血痕。
雁婺默了默,終于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腦子遲鈍地轉了一下,試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得笑容。
偏偏這時候,院子大門被富有節奏的叩擊聲敲響了。
“妩娘,可以讓我進來麼?”
“……”
“妩娘?”外面的人加重了手上的拍打力氣,繼續敲門:“你在幹什麼?我進來了?”
雨聲漸漸的小了些,淅淅瀝瀝,從尖頂的屋檐角一顆一顆滾落下來,如遊蛇般落到人的身上,無端帶來恒久又莫名的寒意。
雁婺腹部墜痛,那些鮮紅赤裸的肉塊在藥物的作用下,開始在她身體裡緩慢挪動,似乎是要把她的肚子作為一個新的逃生出口好一鼓作氣沖撞出來。
然而她淋着雨的上半身卻一動也不敢動,僵直的立在那兒,似乎是怕驚擾了面前這個滿面愁容的清瘦女子,對方甚至不需要什麼其它的動作,隻要喊上那麼一個音節,此時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她就必死無疑。
難道…真的要折戟在這兒了麼…
雁婺不甘地閉上眼睛,等待命運對她的宣判,眼角餘光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往前稍微瞟了一眼,卻見妩娘一副神遊天外的空茫樣子,視線緊盯着這個兀然闖進她家院子的女人,腦子裡卻不知在想什麼,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直到那院門被求見心切的男人試探般拉開一個了傾斜角度,發出的吱嘎聲才忽然驚醒了神魂飄然的妩娘。
“不必,我不想見到你。”
雁婺聽到她這樣回答道。
“你!”門外之人靜默一瞬,權衡再三,最終還是停了推門的手,隻是語調聽起來還是憤憤不平:“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怨我呢?還沒消氣嗎妩娘,你不是不知道,在當時那種窮困環境下,這是我能為咱們選的最好的一條出路了。”
妩娘并不答話,反而歪了歪頭,心思透過重重雨簾飄到了還傻立在露天庭院中的雁婺這邊來。
“妩娘?妩娘你别不理我啊,現在的生活還不好麼?這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不要太偏激了!好了,你就可憐可憐我,放我進去吧,我發誓我什麼都不會做,隻是看你一眼我就退出來,好嘛?”
門外的男人還在絮叨個不停,可他話中口口聲聲都是指責和怪罪。
而他心心念念的妩娘,這時候早就不在抄手遊廊中看雨了。
雁婺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低溫和失血過多而導緻幻覺,因為她分明看到妩娘站在廊下沖她揚起一個笑容,随後迅速搖了搖頭,自顧自斂裙擡腳,低頭轉進了半敞開的屋内。
她低而柔的聲音晃悠悠從裡頭蕩出來,目标卻不是擅闖民宅的雁婺,而是針鋒相對院外那個一直“苦口婆心”的男人:“不必再說了,您請回吧。”
為了穩住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妩娘想了想,又歎息似的補充了一句:“你我各自有難處,我早都不介意那些事情了。隻是身子不爽利,雨聲又心煩…”
“等雨停了,你再來吧。”
男人不說話了。
雁婺低着頭極力穩住自己的心神,眼觀鼻鼻觀心,耳中傳來一陣行走腳步聲。
雨好像停了。
她不敢擡頭感受來之不易的新鮮空氣,屏住一口氣稍微斜了一點頭,目光定焦在一雙繡着荷花的宮鞋上。
妩娘應該是還沒穿慣這種上等人的審美産物,加之雨天道路濕滑,走起路來便是深一腳淺一腳。
雨停的同時天也黑下來了,透過斑駁的草縫,雁婺驚訝地看着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娘子,她究竟是何居心,才會把雨笠莎衣油紙傘一股腦都往她身上堆,甚至不惜自己瞬間就打濕了全部衣襟?
妩娘看着雁婺,卻又好像不是再看着她,眼神飄渺,神态卻是放松而平和的。
“你看起來很需要幫助,”她說着,又主動将人從泥土中扶出來,将雨具細緻妥帖地蓋在雁婺冰冷殘缺的身體上:“進來避一會風雨吧,好麼?”
沒問緣由,不問歸途,不再重複撕開那些永不愈合的瘡痕傷疤,傾斜的油紙傘帶來了短暫又溫暖的一方小小空間。
雁婺忽然很想落淚。
正在這時,變故忽生!
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陣陣争吵聲音,那些南城來的男人們在城内橫行霸道,似乎是在搜尋着什麼東西。
對方人數衆多,從北至南一路排查下來,很快就來到了雁婺目前所躲避的這處小院落附近。
“有人在沒有,開門!”
“快快快!進去看看!”
“公務搜查,讓開!”
“兄弟們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忽然開始戒嚴起來了?”屋子外的原先守着的男人竟然還沒有離開,一頭霧水地去拉那些看起來就來者不善的士兵。
正巧,他随手拉住的就是裡面最獐頭鼠目的小個子男人,隻是這個人此時面目猙獰,眉間黑氣環繞,看起來比平時更惡三分:“嘿,不是我說關你什麼事兒啊,老哥,别添亂了,走吧您就。”
他毫不留情地推了男人一把,這一推,剛好就露出男人之前恰巧擋住的小院門。
獐頭鼠目的男人于是就笑了,稀薄的眉毛挑的高高的:“瞧,這邊還有一家不是,快來人!”
僅僅與他們幾步之遙的雁婺瞬間就反應過來了,這群人肯定就是之前埋伏到地道口的那些人!
冷不防瞧見她如此驚慌失措,妩娘卻并沒有被她感染到一起慌張,而是握了握她的手,在把自己體溫傳遞過去的同時告訴她,不要害怕,這裡還有她。
妩娘給雁婺手裡塞進去一杯熱水,在她顫抖着手接過并喝下第一口清水時,妩娘快步上前,狠狠關上了開着一絲小縫的大院門。
外邊紮堆的男人本要硬闖,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了一跳。
妩娘并不慣着他們,冷冷說了一句:“分贓不均就滾到别處鬧,别在我院子門前撒野。”
幾個人尋思明白她究竟是啥意思了,梗着脖子就要往門上撞。
妩娘見狀,突然爆發,一腳發狠踢的院門哐哐作響:“我說不開門就不開門!”
“吳家三!你就這麼任人欺負自己的娘子嗎?哈哈哈,當初信了你鬼話的我可當真是個笑話!”
男人最怕妩娘提到這一往事,畢竟他殘留的道德觀念和現實的切實壓迫都不允許他看着妩娘就此抑郁而終,他還得哄着她好雙修提升自己修為,于是一咬牙一狠心,猛得沖上前擋住所有蠢蠢欲動的豺狼虎豹:“這兒不用查了,我以我的性命擔保,她這兒絕對沒問題!”
後來的事,雁婺就記不太清了,隻隐約記得最後一口熱水下肚時,男人就勸着他們一大群人走了。
再醒來時,這場難得的大暴雨已經徹底停了。
妩娘依然待在那段不短不長的遊廊上,靜靜看着雨後天邊出現的一輪虛假虹光。
身上幹淨清爽,還換了一身利于行走的便裝,身體得到了修養,雁婺的思維也明顯清晰很多,她清咳一聲,納悶地想妩娘為何要這樣盡心盡力的幫自己,搞不好這可就是殺頭的大事!
妩娘見着她從軟榻上起身,便很是驚喜地笑起來:“您醒啦?”
“鄉野一别九年,不料再見時我們竟都狼狽成了這副模樣。”
“我已經被養廢,徹底逃不開了,恩人,你就大踏步前跑吧,帶着我的那一份。”
她指了指院子角落一個栽種荷花的大水缸:“從這裡走隐蔽的小路,最終可以跑到城門相接口,也就是大人物們來往停留時換乘的車架轎辇附近。”
她笑起來時,像田間地頭盛開的那種小野花,和同伴們挨擠在一起,綻放得旺盛而強大。
“您就從那兒回到太陽底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