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依禾又做夢了。
她看到了一個蜷縮的小小的身體,起先她以為那是白天觸景生情讓她想起來幼年時期的舒令儀,可是等那頭比身子大的小孩怯生生轉過頭來時,舒依禾幾乎是立刻就感到一陣眩暈。
這是她最不願意提及的一段幼小時光。
那天,舒依禾哦不,小草也不記得是自己進府裡的多少天,反正就是在那一天,她被掌事嬷嬷罰在太陽底下要跪足半個時辰,周圍人來來往往,投向她的目光卻是全然的鄙夷和不屑。
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世來源,都說她是走了狗屎運才能投身到偌大宅邸當差使的,不過畢竟還是個丫鬟命,這不,真正的小小姐一回來,這位就是個純粹的魚目擺設了,人人避之不及。
但是那天她真的很走運。
隻跪了一盞茶不到的功夫,她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小小君”,對方雖然沒給她什麼好臉色,但也沒給她難堪,隻是向看什麼閑雜人等一樣稍稍側了一眼,就自顧自擡着下巴走自己的路去了。
在舒挽月走後不久,那位平日裡脾氣古怪又看人下菜的大嬷嬷就走了過來,捏着鼻子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甩着手帕嫌棄到:“你可以走了,大太陽天的,賞你一碗解暑綠豆羹,去小廚房喝了就偷懶納涼去吧,省得人家說我們舒家刻薄。”
“看着點兒,别沖撞了各位主子。”
小草有點受寵若驚,但想着甜絲絲冰涼涼的綠豆白糖水,不由地唇舌生津,還是乖乖道了謝,有點一瘸一拐但還是快快樂樂地跑去喝她那份小甜水了。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喝這麼甜蜜的好東西。
又過了好幾天,小草身上的擔子忽然松懈了下來,她一天沒什麼事情做,也就恢複了孩童愛玩本性,到處找陰涼地小憩。
在這期間,她遇見了三次她那位名義上的姐姐。
第一次,她躲在樹蔭裡,背靠大樹底下好乘涼,小草聽見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小君就在前頭的花園裡走來走去,念叨着什麼“不是說就在這裡嗎?怎麼沒人呢?”
小草躲在樹後頭,沒吭聲,見舒挽月硬是在大中午的晴天底下走了好半晌,才終于因為母親找她有事,悻悻然撓着腦袋回去了。
第二次,剛下過一場淅淅瀝瀝的雨,趁着泥土濕潤,小草難得想給自己改善改善夥食,于是一鼓作氣在樹根下挖出來好多又肥又粗的蚯蚓,想着去小池塘裡打個窩用自制的魚竿拉幾條顔色鮮亮的大錦鯉上來改善夥食。
然後在她正入佳境的時候,她的好姐姐一個猛子從水塘中央浮了起來,邊呸着水草,邊驚喜地大喊:“小妹,你在這裡啊!快來玩!”
她手腳并用撲騰好幾下,濺起的水花伴随着一條甩尾的金紅錦鯉,在她顔色淺淡的衣飾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小草還是沒吭聲,揉了揉自己隐痛的腰窩,抱着錦鯉一溜煙跑沒影了。
緊接着是第三次相遇。
她幫一個對她還算可以的侍女姐姐跑腿,将東西送到後果不其然又在蜿蜒曲折的相似長廊中迷了路,走過一處寂靜的假山假水後,她忽然走到一處布置簡單大氣的庭院。
該是個練武場,因為小草看見了舒挽月。
她此時一改平日裡的懶散,一雙眸子亮如星辰,高大健壯的身闆挺得直直的,手上青筋暴起,正牢牢舉着沙袋一類的物品紮馬步紮得出神。
她瞧見,那刷着銅漆的架子上擱置着一雙看起來就威猛霸氣的大刀。
小草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兩步,好飒爽一雙英雌寶刀!她要是也能擁有這樣一般令人豔羨的武器和健壯無比的身軀該多好…若真是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了!
她的靠近驚動了院子裡另一個身材高大,面色冷凝的女人。
“誰!”
女人警惕發問,戰場上帶下來的習慣讓她第一時間将小侄女護至身後,警惕地看向來人。
舒挽月從她堅實寬厚的後背中探出頭來,一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小草,立刻就笑了:“姨母,這個妹妹我和你說過的呀,她是…”
小草沒聽完兩姨侄的交流,她并不想看到旁人嫌棄又厭惡的目光。
她咬着嘴唇,勉強彎腰行了個仆人禮,一言不發地又像隻受驚了的小兔子似的跑走了。
……
其實她是個蠻記仇的小孩。
從前還在鄉野時,誰惹了她不高興,小草是想方設法也要把那人坑下一塊肉來的。
可是進了舒府,她陡然發現自己才是那個異類。
她明智地選擇了附小做低,但在小草心裡,她不會一輩子都這麼矮小,任人嘲笑的,她不是風一吹就彎腰的小草。
她本來是想趁着舒大将軍和舒小文君回府的功夫在她們面前露個臉的,再不濟也試着和那位不知何方神聖的舒挽月小小君打個照面交交朋友,好給自己找個依靠,日後也不會再那麼難捱。
可是小草真正見到了舒挽月後,卻忽然打消了這個巴結念頭。
她太耀眼了,她不喜歡。
但是、但是、但是…如果她再多找幾次她…如果語言再懇切一點,行動再溫和一點,表情再真摯一點…小草就原諒她第一次見她時的盛氣淩人。
可是她沒有來找她。
後面過了十天,舒挽月依舊沒有來找小草。
就好像,從前的幾次遇見,真的都是偶然之下的巧合。
……
第十一天的晚上,燥熱無比。
小草被院子外邊的知了吵得心煩,披了外衣,決定出門看星星。
她在星星最多的一片草地上遇見了抱着膝蓋團成一團,幾乎要淹沒在雜草堆裡的舒挽月。
“小草、小草、小草…”
舒挽月這樣喊着,舒依禾簡直不知道她嘴裡叫喊着的究竟是她的名字,還是面前那些雜亂無章的花草。
小草這一次停下了腳步,她需要一個答案。
舒挽月悶悶不樂,舒依禾被她感染了似的,也悶悶不樂而且悄無聲息地坐到了她身旁。
她問她。
“你為什麼一直喊我的名字?你不讨厭我嗎?畢竟,我是你娘親失敗婚姻的産物。”
舒挽月轉頭看到她,幾乎要跳起來。
“小草!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沒有去找你的呀…姨母病重,我好擔心她啊,可是姨姨們都不願意我進去,說是見到了會吓到我,哼,我在戰線上連死人都見過,我才不怕呢!”
她聽見小草急切地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方才回過了神似的拉起笑容,回答她:“噢,你說我為什麼喊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