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瘋了,“你再叫一個巫婆試試!”
“我可以加錢。”小茉開始威逼利誘了,“你想不想漲點月銀?”
這種東西騙騙她還行,對于巫婆這種住在行宮黴菌罐子炸行宮,住在城裡寄生蟲壇子炸帳篷,興趣愛好是飼養這些莫名其妙東西的變态,月銀這種身外之物實在是不值一提。
可小茉還不敢把巫婆開掉,畢竟巫婆這種缺德的人是萬萬不能流入對家之手。
“呸。”巫婆說,“這是尊嚴,士可殺不可辱……”
小茉沒多久就出賣了她的小表妹——倒黴司連某縣主蘿蔔。“蘿蔔手非常巧。”她直接把當值的蘿蔔推到了巫婆面前,可能每個小年糕都躲不過被巫婆抓去幹活的宿命,“她可以幫你手動甩菌子。”
蘿蔔茫然的看着小茉。
雲菩違心道,“她還會煮肉湯,燒火做飯,樣樣精通。”
巫婆終于在懶惰和尊嚴之間選擇了懶惰,殺雞抹脖子似的:“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事實證明她對時間的把控極其精确,上一刻擺平巫婆,下一刻就是她和卿玉約的點。
“什麼事?”她心虛的給蘿蔔倒了杯奶茶,是用茉莉花茶調的茶底,還給蘿蔔拿了點各色餅幹,“嘗嘗,好喝的。”
蘿蔔說到底還是小孩子,歡天喜地的蹲在一邊吃下午茶了。
卿玉盯着巫婆的背影,“她又不搭理我。”
“她那眼神,”茉奇雅坐下來,“三米之内人畜不分。”
“娘娘。”卿玉奉上來一個盒子,“此物臣不敢私留。”
茉奇雅沉吟片刻才點了點頭。
延齡小姐起身,接過盒子,打開,将裡面的東西取出來,又給楚岚使了個眼色。
楚岚走上前,同延齡小姐一起,握住另一邊,将這幅雙面繡展開。
“臣料此物是蘇繡。”卿玉說,“價值不菲。”
“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雲菩掃了一眼,那是一幅水墨山河,沒什麼特殊的,這若是一幅畫,則筆觸一般,隻是繡作能做到這份上不容易,全是辛苦活,“送你了,你就留着。”
卿玉卻說不敢。
這時延齡和觀秋楚岚将繡作翻了過來。
她這才看出這是蘇杭一帶出名的雙面繡。
這副繡作一面是如畫山河,另一面卻是應龍化女,劍斬蚩尤。
她又覺得這副繡品還行,沒那麼差勁,糾結了下,問,“所托何事?”
卿玉遞上一封信,“江南布政使夫人胡妙胡道衡,為女請托。”
一聽這地方她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接過信,一打開,她的預判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胡道衡信中僅寫了一句詩詞,中州人就這樣,有事從不直說,滿篇荒唐言,全是詩詞歌賦,而且回信也隻能回模棱兩可的詩,這叫詩詞相合。
隻見胡道衡引了江采蘋的詩:“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绡。”
卿玉偷着打量茉奇雅的神情。
說實話,她把這幅繡作呈上去的原因不是不喜歡,也并非覺得此物是貢品,這繡作上的東西确實模棱兩可,就算留下也說得過去,這終究不是像龍騰萬裡那種的直白意象。
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胡妙才得體而不露怯,詩是讀懂了,隻是提筆想了一晚,半句都沒憋出來,隻好把這副很适合做炕屏的繡作送人了。
自鳴岐可汗以來,内閣無權票拟,旨意自宮中出,通曉各部,這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鳴岐确實肚子裡有點墨水,出口成章,他瞧不上六部的尚書情有可原,的确,他一個人的文筆勝過所有,可金墨呢,自暴自棄,直接寫大白話,茉奇雅介于金墨和鳴岐之間,文筆時好時壞,偶爾還抄前人诏書上的套話。
于是她糾結了下,帶着繡作來見茉奇雅——若她求見金墨,金墨也會找茉奇雅代筆,最後茉奇雅肯定會知道這件事,順道在心裡再給她記上一筆,這還不如直接找茉奇雅。
茉奇雅看了看那封信,擱下,羽毛筆沾了沾墨,提筆寫了兩行,倏然間卻說,“若我将你調去禮部,你能接受嗎?”
“娘娘!”卿玉錯愕,“不能接受,”她跪下,“我上有阿娘,她素有腿疾,不良于行,我下有二女,一個嗷嗷待哺,另一個豆芽菜還是個孩子,我一家老小一窩八口,全指着我一份俸祿。”
良久,茉奇雅道,“我信不過慕容仙,但若要動她,你也多少會受到牽連。”她說話聲音是那麼的柔和,可灰色的眼睛冷冰冰的看着她,像鷹一樣。
“你家裡的事,你自己心裡清楚,願賭服輸,若是鬧出來,我保不了你,軍中曆來凡有子者皆要退職,一概不留。事情不鬧到明面上,我可以當不知道,一旦牽扯出來,你就退到禮部去。”雲菩說罷,将信退還給延齡。
延齡接過去,隻看了一眼,她就開始樂。
她猜茉奇雅也沒背過幾首詩詞,胡謅了句打油詩——“若使當年恩信在,應憐寂寞向南枝”。
她将信還給卿玉,隻是看起來卿玉的心情其差無比,甚至不想跟她一起嘲笑小茉,告退時跑得很快。
“可憐。”她歎了口氣。
小茉擡眼看向她,“你覺得她會怎麼辦?”
“你猜慕容仙會怎麼做?”她反問。
小茉沒有回答,隻是起身,“我們已經遲到了。”
延齡默默在心裡補充道——“我們遲到了很久”。
小茉一般遲到都是以半個時辰為單位,大家都習慣了,唯一可惜的是卿玉這一打岔,她沒來得及去看巫婆跳舞——看巫婆那鐵青的臉色,大概她是真的讨厭跳大神。
今晚的宴會是在時雪狸得意之作小破船上舉行的,這艘船真的不大,緻使這不是一場傳統的宮宴,每個人按品階官位一個個排下去,各個正襟危坐,看舞姬跳舞,時不時說上幾句謝陛下隆恩,假裝漠西并不是一個貧瘠小草原上的鎮子,是一個正經朝廷。
蒸汽機和燃燒室擠占了太多的空間,僅剩的狹小甲闆讓小茉隻能把每道菜放進一個巨大的盤子裡,一字擺開,放個公筷和勺,再弄一疊盤子摞在旁邊。
不過,她還是蠻喜歡這種方式的,隻要沒人注意,她可以每道菜都嘗嘗,然後多夾點自己喜歡的,而不是隻能吃擺在面前的兩三道,要是運氣不好,這幾道沒一個是她喜歡的,而她最喜歡的會擺在離她最遠的地方,她隻能眼巴巴地看着。
可惜今晚尴尬的是小茉。
新任陝甘總督時雪狸從小茉的心腹到心腹大患隻需要一個晚上,為了把她從瓊州調回來,小茉都能答應金墨将橋姨再度調回京,雖然是文職,好歹還是入閣了——橋月绮曾任直隸總督兼九門提督,是小茉親手發遣,扔去了當時剛弄到手的晉州,作為報答,時雪狸給小茉捅了個不大不小的簍子——嚴格來說也不算簍子,就是單純的癟事。
其實倒黴的雪狸真的很了解小茉的喜好,小茉喜歡看歌舞戲曲,她也特意從行宮裡樂舞司找了一群小姑娘,臨時排了一出。
結果這船上沒地,舞姬小姑娘尴尬,别人也很癟,這行頭一看就不是宮娥,也不适合端茶倒水,大家就這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隻能說皇帝茉奇雅内心裡還殘留着一點小茉的影子,她目送小茉認命的走過去,牽起舞姬的手,“來一起跳舞吧,”她細聲細氣地解釋,“漠西的規矩和東邊不太一樣。”
這一切她做的很自然,水到渠成,似乎原本的安排就是這個樣子。
舞姬當然受寵若驚。
學折腰舞的舞姬并不會跳西陸舞,而小茉的舞大概是跟洛伊絲那個家夥學的,很正統的雙人轉圈圈,兩個人各轉各的,胡亂跳了一出。
恍惚間她以為回到了當年,一些女孩家的節日上,大家也會一起跳舞,有的人會跳,有的人就是蹦跶,大部分時候都是各跳各的,沒有一個人能趕上節拍,每次結束都是笑成一團,嘲笑對方不會跳。
隻是燭光盡頭,一舞已盡。
全場寂靜,小茉松開手,退開半步,舞姬跪下。
在小時候覺得難以理解的事,如今已是平常,長大後,素言隻想當不用下跪不用磕頭的外命婦小娘娘,她學會了自稱微臣與末将,小茉也習慣受人三跪九叩的大禮,至于珠珠,珠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小妖怪。
她讨厭這樣的世道,但這裡已經是她勉強能接受的容身之處,至少殘存的那一點小茉的身影會讓茉奇雅走上前,在舞姬對她叩首之前扶起舞姬,柔聲軟語幾句,把舞姬哄走。
而在中州,官家絕對不會和教坊舞姬共舞。
“你很快就是卧龍鳳雛了。”延齡端杯,對雪狸說,“我可以把我的鳳雛讓給你。”
雪狸撇撇嘴,“那你想當心腹大患嗎?”
“你是大患。”茉奇雅走回來。“你不是心腹。”
“娘娘。”雪狸低下頭。
“圖紙。”茉奇雅隻是看了延齡一眼。
延齡重重地歎了口氣。
雪狸咬着唇,看得出來她确實遲疑了,隻是她沒開口勸說,“娘娘,您要哪一版?是‘你做夢呢’,‘你腦子進水了’,‘扯談’,‘這是何等的胡說八道’還是‘你爹死了’。”
“要‘你有沒有良心’那張。”茉奇雅說話語氣還是蠻一本正經的,還特意将聲線壓低了些,但她還是回了雪狸的俏皮話。
“給。”雪狸掏出一張紙,“這是我嘔心瀝血之作,永動機!”她說,“我認為通過這個機器,能源的轉化是百分之百,再也不用為燃燒生熱而苦惱,除了我可愛的東家,對我緻以祖墳炸了的極高評價。”
“可這也不能太過份吧。”延齡苦笑,“這一聽,簡直假的離譜。”
“老百姓不懂的。”茉奇雅端着杯桃子紫蘇水,她隻有在家裡時不時來兩杯,有點借酒消愁的意味,會把自己喝到斷片,出了門卻滴酒不沾。
“那這也……”她搖頭,收下雪狸的圖紙。
小茉真的謹慎,“别的萬一真的流傳到了對面手裡,”她挑眉,“那該如何收場?”
“你還記得這是一個局嗎?”她無奈的笑了笑,理了理袖子。“我可是要在朝上大聲的說出永動機這種屁話。”
她這一瞬懂了巫婆。
甚至,她想像巫婆一樣,鐵青着臉被氣哭,“這是奇/恥/大/辱。”
“我不是一無所知的老百姓,雙雙她們也不是沒讀過書的老百姓,”她沮喪的垂着腦袋,已經能想象到被素言嘲笑一輩子的場景,至少這個笑話能讓她被嘲笑上整整一年,“我就知道肯定是這種屁事,難怪你讓我辦。”
“你看,”茉奇雅指着她,跟雪狸說,“就是你家祖墳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