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什麼?”她懸腕提筆。
下一秒她重重地把筆摔在紙上。
“安國公揚言上書彈劾你中飽私囊,克扣将士吃穿用度,要求諸将去甲繳刃,接受徹查,”副将說,“命您轉告王爺,限漠東今夜子時前上表陳情。”
“望舒,”她沉默了會兒,“知道麼,道理是那些道理,可有些賤人真的忍不了。”
望舒拉住丞相,“大人,這是計。”
“我知道。”丞相上一瞬面如冰霜地淡然說道,下一瞬揪着她,喝道,“取我甲來,備馬。”
“大人!”望舒惶惶而道。
“茉奇雅不在。”丞相拿起刀,踉跄着往外走,冷漠說道,“她還不至于出這麼賤的招。”
望舒壓根兒攔不住,隻能也披甲上馬,随丞相沖出大營。
“你要我們上表陳情?”哥舒令文立身勒馬,望向十步之外。
十步之遙,沒有任何的界碑,标識,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漠西之地。
奈曼娜仁未着甲胄,黑裙紅馬,肩配銀鍊,迎風而立,“大可汗當年自山海關起兵,”她揚聲道,“立下重誓,世無尊卑,士庶無别,王與諸位同富貴,共天下。他過世這才幾年,你們便違背祖訓,一而再,再而三削減,克扣士卒用度,親貴府中高樓拔地而起,攬月摘星,牧民草席布帳,難以果腹。”
娜娜打量着哥舒令文,“連士兵都要餓肚子,這是我親眼所見,你還要狡辯嗎?”
假如哥舒令文就是哥舒璇的話,那阿婆的宿敵是一個長相親切的阿姨,并不是兇神惡煞的刻薄之輩。
面對她的話,哥舒令文隻是得體又優雅的回答道,“我這一生,問心無愧,倘若我當真如你所言那般無恥,你于城外叫罵的這些時候,我已身首異處。并不會有一個人來禀報我,說你在此信口雌黃。”說罷,她揚聲道,“你若想戰,那便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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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爾哈頂着兩個黑眼圈,“這将是我這輩子最窩囊的事。”
素言不搭理她,自顧自地從琴盒裡拿出槍管,一一組裝。
“你要幹什麼?”宜爾哈一下子吓得跳起來,一把按住素言的手,喝問,“你幹什麼!”她擋在素言身前,“我們之前說的可不是這樣。”
“你放心。”素言道,“我不打算要誰的命。”
她隻是好奇,茉奇雅特意打了這把槍,根據工匠的說法,這是最頂尖的工藝,要價也更加昂貴。
以茉奇雅的性格,在比謝列之役時她肯定會背上這把兩千白銀,對東羅馬國的将軍兜頭來一槍,耍個帥——茉奇雅就是很喜歡兩軍陣前直接把敵将的腦袋變成摔碎的西瓜,比如她那掌管南梁國的倒黴叔叔。
等她辛辛苦苦的把這把槍拼裝好,就立刻知道為什麼了。
這玩意實在是太沉了,不僅沉,槍管還長,她根本不可能在舉着槍的同時去控制扳機。
經過半盞茶時光的糾結和一炷香的遲疑,她在宜爾哈的捧腹大笑中,麻木的把槍支在地上,就地趴下,抱着槍,透過鏡子,看向遠方的戰場。
“你要不要墊子?”宜爾哈還在笑,甚至她笑出來了奇怪的聲音,吱吱嘎嘎的,“小心肚子着涼,會痛經。”
“閉嘴。”素言沒好氣地說。
随後那個不要臉的家夥一屁股坐在她腿上。
“你給我起來!”她怒道。
“歇會兒歇會兒。”宜爾哈說,“嗐,你别說,比坐在石頭上舒服多了。”随後嗷的一聲,又蹦了起來。
她不得不卸了鏡子,站起來,給了宜爾哈一個掃堂腿。
“我已經這麼慘了。”宜爾哈嘀咕道。
“安靜。”素言豎起手。
她打量着兩側的山,皺起細細的眉。
很快,宜爾哈也安靜下來。
她順着素言的視線往下看着,當即斷定,這并非陳國皇帝第一次帶兵,隻是這位公主此前的封地未必在北疆,也不一定在河套附近練兵,和她們沒什麼接觸。
這是一個老練的敵人。
步兵未必不能對抗騎兵,前提是占據地形優勢、人多,及不怕死。
而按延齡的說辭,她幫陳國皇帝訓練了一支有些特殊的兵馬,考量到那些女子的出身,應當是真的不怕死,也不畏死。
陳國軍隊前後各部分于左右翼張開,前翼設于谷地,形如凹,兩翼如口袋走邊,前銳後重,前鋒如劍,大口窄頸大腹,易入難出,倘若此地遍布河網,後果則不堪設想。
“小茉說,”素言慢吞吞地拆了槍,放回了琴盒,背在身後,不過,看起來她很喜歡這把望遠鏡,别在身前,轉身上馬,對她說,“倘若你覺得金墨能應付,讓她應對也無妨。”
這句話一下子将她置于兩難之地。
情感上她傾向于金墨,金墨是一個很正直的人,但理智上,她又傾向于素言。
她很痛苦,讨厭這個樣子,讨厭這個世道,可又隻能服從素言的命令,因為她一向習慣了這麼做,服從是士兵的本職,從她還是小年糕的時候她就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她要服從,服從于每一個指令。
當她拿起弓箭時,她意識到茉奇雅的四姨搶先一步,做了她想做的事。
她能看得見遠處掠陣的女子舉起弓箭,卻一瞬間調轉了方向,離弦的箭真的直奔慶郡王而去。
在那一刻,她知道,沒什麼其他選擇了,最後的僥幸也落了空。
她張弓,松開手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但倏然間素言的手覆上了她的手,從她手裡取過弓。
“你……”她費解。
“這種罪責你擔不起。”素言拿着她的弓,罪惡的鐵證,“我隻是好奇,”她的視線非常複雜,“你在不在乎我。”
“我才沒有。”宜爾哈很生氣地說,氣的臉都鼓起來了,“我隻是聽你吩咐辦事。”
“我娘死之前非常恨我。”素言喃喃道。“她本來應當是這世上最在乎我的人。”
她放下弓,提起熾鳳戟,遙遙迎上金墨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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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日朗盯着小藥鍋,面無表情看着裡面翻滾的難聞藥材和跟墨有一拼的藥湯。
有時她會懷念年少時的恣意,也會想這種苟延殘喘的人生到底還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去死。
隻是自怨自艾是一種奢侈,她的倒黴人生沒給她沉浸在自己情緒裡的機會,病了的竹子導緻她成了冤種。
她坐下,僅僅是把藥材放在熱水裡,等着水開,思考自己的人生,那邊茉奇雅就使喚珠珠捅了個大簍子。
“吃炒蛋,”茉奇雅和她那可憐的流浪貓母親依偎在一起,把珠珠使喚的團團轉,“這裡的蛋口感都不怎麼樣,你得加點牛奶。”
“呃,我都倒鍋裡了。”珠珠端着鍋,茫然又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茉奇雅出了個馊主意,“你現在把奶倒進去,”她終于爬起來,“趁着蛋還沒凝,攪合攪合。”
“不行!”她倉促起身。
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珠珠端着火苗三丈高的鍋,“哇。”
茉奇雅跑得比兔子還快,“你走開走開。”
“姨。”珠珠可憐地看過來。
“老師。”茉奇雅隻有惹禍了才會喊她一句敬語,她委屈地指着那個冒火的鍋。
“怎麼辦?”賀蘭珠手足無措。
她隻會用電磁爐,這場面是真的不太常見。
還好娜娜阿娘雖然生氣,但是黑着臉,接過那個倒黴的鍋,把鍋扔進了小溪。
“我還沒洗臉。”茉奇雅的起床氣開始發作,“你怎麼把它扔水裡了?”
這仿佛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小茉又跟娜娜她媽打起來了——真的是每一天。
她覺得在娜娜家,所有的角色都錯位了,娜娜像半個無能相公,小茉像半個女兒。
而且不管什麼事,她們最終打架的落點都是金墨,仿佛金墨是娜娜家裡另外半個讨厭相公。
“你不在的情況下,金墨隻打過一場勝仗。”茉奇雅和金墨是一對奇怪的姑侄,金墨瞧不上茉奇雅,而茉奇雅看不起金墨,“是她對你。”
小茉的語氣展示了她的所有觀點,“你懷着娜娜,八個月了。”
“不像你,對内所向披靡。”薩日朗諷刺道。
這下是把小茉徹底惹毛了。
但小茉這個人某種角度上說她也窩囊,她吵不赢會放棄繼續吵,憋着窩囊氣,去找别人當出氣筒——比如娜娜,因為大部分時候她說不過的人都是薩日朗,偏偏娜娜的阿娘确實還算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
可巧她們幾個時辰後追上了娜娜,和娜娜彙合了。
小茉連個招呼都不打,徑直策馬穿過軍隊,繞過娜娜,并且把娜娜攮搡到了一邊,然後冷着張臉不說話。
一直等到娜娜試試探探地說,“追。”
小茉這才開口,“不許追。”她看着遠處森林,又望望天色,招手,“潑油,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