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前空氣總是低沉而又壓抑的,此刻上都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層一層的雲,壓得人喘不上氣。
漱月略低着頭,站在王座一旁。
漠東是信國唯一一處完整的所在,華北自古富庶,漁林自給自足,水草豐茂,因此,此間内外分明,臣是臣,皇家是皇家。
她母親是諾敏大妃的陪嫁,而她自幼養于大妃膝下,站在宮娥太監所能走到的最高尊位,清甯宮婉儀兼司禮監秉筆。
但僅是站在高台上,王座之側。
台下哥舒丞相拄着拐,她素來好強,就算王上為她賜座,她也會執意站在群臣之首。
“王爺所說不無道理。”哥舒丞相思慮片刻,說。
“你覺得漠西有多少的家底?”王上說,“她也是賭一把的心态,将所有東西押上牌桌,就賭你們這樣的反應。”他話語裡有憤怒,也有不少的無奈。
他和先王處處不同,先王粗鄙,而他儒雅,不失為翩翩郎君。
“擊敗漠西的唯一方法,就是我稱帝。”王上堅持道。“我是棟鄂之後,我母親出身東之東的他他拉,她母親是南朝貢女,論情倫理,她無權繼承大統,她對任何的一方草原,一塊土壤,都沒有統治的法理。”
“且她性情暴虐,倒施逆行,隻要我稱帝,振臂一呼,想來,苦于她無道之治的百姓紛紛響應,我們便能順應天意。”
哥舒丞相凝眸,她久久沒有開口。
“以漠西的體量,就算她要進攻漠東,你覺得她能撐多久?又有多大的可能赢?”
話說盡了,哥舒丞相才上前半步。
可在她開口前,樞密使慕容大人卻打斷,“王上此言差矣。”她分析道:“王上切忌輕敵大意,正因她母親是南朝貢女,她大可和南朝合作,和漠西相比,我們富庶,但和兩江等地比,仍是不堪一提,舉國之力的仗,打到最後,就看誰能撐的更久,此刻局勢不慎明朗,不如徐徐圖之,不要激怒漠西為上。”
“翻來覆去總是這樣的話。”王上無奈道,“我對她還不夠忍了又忍嗎?”
顯然,和立場暧昧兼之哥舒部族出身的哥舒丞相相比,慕容大人到底手握兵權,現官不如現管,她不同意,九成九這件事又要擱置。
“王爺要做的事是等,等一個時機。”慕容大人說。“現在不是時候。”
“真是夠了。”王上惱了。
他也知道發火沒有用,又壓住了脾氣,這樣的人城府深的其實可怕,轉臉他就能拿起折子,似笑非笑地對哥舒丞相說,“紅崖快馬傳書,這是三百裡加急。”
他拿折子敲了敲案,“軍中有人參了你哥哥一本。”
“回王爺,”哥舒丞相苦笑道,“我們之間的糾葛,您也知道。”
“我保不了他。”他把折子放回案上,敲打道,“他太過無法無天了,目無法紀。隻是此事無論我如何處置,”他看着哥舒丞相說,“漠西那邊想來會确保,事情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且事情送到我面前時,已經太遲了,因此,我會保他一條命,饒他不死。”
“長公主殿下知道了大概會很開心。”哥舒丞相面上看不出喜怒。
“紅崖多半難保,讓她和慶王自己狗咬狗去吧。”王上說,“北州總督岑霜野調回燕州。”
在漱月看來,他倒是頗有“壯士斷腕”的勇氣,當即放棄宿氏一族,不保紅崖,也不糾纏,近華北地帶的草原一馬平川,易攻難守,便沿燕山山脈布防,一字長龍陣排開,為提防駐守東州的士卒受此事波及影響,還從北方調兵。
要是沒有令國公主橫來一筆,他大概也會是個好皇帝。
甚至他忌憚慕容大人,沒有命慕容大人挂帥。
隻不過叫散後,他還是對漱月說,“你去送送慕容大人。”
意思大抵是讓她去試試口風。
漱月點頭稱是,快步走出殿,出來前走下丹陛,與所謂三公九卿擦肩而過,她不露痕迹的看了眼這些人的官補和烏紗帽,随後便踏出殿外,迎上綿綿的雨。
“你這腿腳。”慕容大人背着手,和哥舒丞相一前一後地走着,她搖着頭,“真可憐。”
“不用你可憐。”哥舒丞相一把搶過侍女手中的傘,自己一瘸一拐地撐着。
“大人。”漱月追上來,“王上要我送送您。”
“好。”慕容大人素來霁月光風,舉手投足間風流潇灑,絲毫看不出來已經是做母親的人了。
“你有隐憂。”哥舒丞相也揮退侍女。
“皇帝有内寵乃是常事。”慕容大人淡淡說道,“且不論衛子夫,陰麗華,就看前朝,什麼出身的人當皇後都不奇怪。”她的态度其實極其了然。“獻帝再是傀儡,也能立一個自己喜歡的皇後。”她說,“與王爺的婚事是金墨妃定下的,她與金墨恩怨頗多,不喜歡很正常。”
甚至,猶如王上放棄紅崖的那般果決。
同時,她反問,“你仍要守上都嗎?”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哥舒丞相道。
“多想想哥舒氏。”慕容大人望着從傘沿垂下的雨滴,“漠西看起來是想把這件事做成棟鄂氏自己的私事。”
哥舒丞相的答話就耐人尋味了,“你在等她遞價?”
“周朝為何分封諸國?”慕容大人隻是含笑說。
“今時不同往日。”哥舒丞相冷漠道,“縱觀漠西所冊藩王結局,她大概沒什麼容人的雅量。”
“我們都是女子,”慕容大人說,“還是在朝上鬥體面些,沙場上,刀刃不留情。”
她略低頭示意,“先行半步,姑姑請留步。”
“雨天路滑,大人當心。”漱月垂着眉眼。
她方轉過身,小宮女就跟上來,和善的眉眼,懵懂的眼神,但不妨礙她寸步不離的跟上來,像影子一樣。
“怎麼回王上?”小宮女問。
“慕容大人的顧慮是其他親貴的态度。”她說,“若王上能說服其他親貴,慕容大人會力挺王上登基。”
不一會兒,她們走到内宮,侍衛散去,漸漸的宮女多了起來。
“那怎麼回娘娘?”小宮女又問。
沉吟片刻後,漱月低聲道:“當心哥舒令文和岑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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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年看來,大娘娘其實是個可愛的姑娘,她大大的眼睛吐露出的視線總是那麼無辜,像貓貓一樣,讓人想湊過去揉搓揉搓。
隻是現在那張好看的臉上有着非常缤紛多彩的臉色。
本質上大娘娘和金墨娘娘是一類人,唯一的區别大概在與大娘娘非常能熬夜,早上起不來,她每天早上出現的時候臉上都帶着起床氣,頭發也亂蓬蓬的,可能是最近到了草原的雨季,空氣太潮濕了,她昨晚洗的長發沒有幹,出現的時候活像爬上來的水鬼。
水鬼進屋就撈起素言姐交上去的書冊,宣告倒黴的一天正式開始。
總的來說,她很幸運,她交上去的作戰方略經受住了鍋包肉的點頭,素言姐的認可,甚至沒有直接被大娘娘扔進廢物桶。
所以她也非常不幸,大娘娘精彩臉色對着的那個本子是她寫的,那本書冊是她從地攤上買的,封皮挺别緻的,是兩隻小麻雀,和别人黃黃藍藍的封皮放在一起,很顯眼,導緻大娘娘挑的第一本就是她的。
大娘娘冷笑了一聲,扔給了薩日朗,不置可否,随後拿起了第二本,翻閱了幾頁,就把燒餅點出來,“如瑟,問你幾個問題。”
“是。”如瑟噌地站起來,咣當一聲倒了的是凳子。
“時間關系,我們講你的家鄉話。”大娘娘中州話說的其實不錯,除了遣詞造句有點怪以外幾乎沒什麼大毛病,嘴皮子利索語速還快,水平快趕上蘿蔔了,“為什麼秦王需要五牛開山?”
“因為不認識路?”如瑟懵懂地回答。
很快,她拿到了總分四十八分的好成績。
等如瑟找回自己的椅子後,年年也得到了五十分的好成績,雖然大娘娘的臉色很差,可是這個可愛的大姐姐還是給了她一個十分。
她美滋滋的想,居然薩日朗将軍和金墨娘娘也很疼愛她,她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天才。
隻是在蘿蔔連拿數個零蛋和一個四分後,鍋包肉遞給雪綿豆沙的紙條才傳到她這裡。
這分是倒着給的,零分最高,十分最差——而且大娘娘給分最差,她真的連給好幾個人發了十分。
“獻醜了。”雲菩把幾本挑中的冊子放在一邊。
珠珠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是破格出現在這裡的,論身份和資曆,她不該做這個議事會的主持。
她打坐在這間廳裡的那一刻就變得沉默——她也沒有當好這個主持,隻是對着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發呆。
“我猜和你想的不一樣。”她拿起羽毛筆,沾上墨,在中選的冊子上簽字。
“倒也不是。”珠珠像夢遊一樣的還魂。“每逢開會讨論,我其實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拼命地搖晃腦袋,依然企圖和她對上時間,“我們那個年代私底下喜歡管将軍叫系頭,”說着,觀察着她的神情變化,“不過給分比小垃圾和人工智障還爛的沒幾個。”
“小垃圾?”她胡亂應付了珠珠兩句,拿起桌子上的糕點,出門透透氣順便去看那兩個倒黴蛋。
兩個倒黴蛋垂頭喪氣的窩在一起,蹲在台階上。
她半跪下來,揉揉那兩個小姑娘的腦袋。“沮喪也沒有用啊。”
“但就是會很難過。”年年垂着腦袋。
她現在懷疑崔宣娘科舉考試裡得到的邪惡六六大順會不會就是大娘娘給出來的分。
大娘娘私底下人倒是很不錯,有空的時候還會烤點小餅幹。
“這個叫蛋撻。”大娘娘遞給她一個奇怪模樣的餅幹。
“揉搓揉搓。”她張開手臂。
“不要。”大娘娘搖頭。
“那貼貼。”
“也不要。”大娘娘像隻不高興的小貓,不過,過了會兒還是也張開手臂,和她抱在一起,說,“好吧好吧。”
隻可惜大娘娘抱起來不像小貓一樣軟乎,她單薄的身軀不夠暖和,手感也不如毛茸茸的真貓。
“你字寫的很好看。”大娘娘揉着她的腦袋,視線卻轉向蘿蔔。“但盡量還是要用這裡的文字。”
蘿蔔擡眼,“其實我生在新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