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齡覺得她真是個好人。
一秒遲疑都不需要她就把翠星河賣了,“你要是這麼幹的話,”她品着普洱茶底的奶茶,“我保你立即被大娘娘罷免,戲文是戲文,史書是史書,”她看着崔宣,“你自己的戲裡随便你,你就樂意寫漢武帝趙鈎弋和七旬老妪劉徹,我管不着,但史冊是要傳世的,不能前朝留下的東西很正經,到你這裡思皇帝衛子夫于長安和叛将趙鈎弋大戰三百回合。”
而且她有一些樸素的正義感,不能讓崔宣娘糟蹋完漢朝再将魔爪伸向前代。
“你還是少得罪娘娘為上。”這次換她勸到,“你這除了讓她心裡不痛快幾個時辰外什麼目的都達不到。”
崔宣娘臉上的笑有點挂不住了。
“哼。”翠星河意味深長的揚眉,說,“她。”
每當她覺得棟鄂茉奇雅是絕世垃圾,卿小鸾總要争當茉奇雅的難姐難妹。
卿小鸾來找她們吃飯主要還是為了嘴貞純兩句。
“說真的,”卿小鸾天真地問,“你們真的不覺得,治療肺結核最好的辦法是截肢嗎?人可不能諱疾忌醫,”她說,“把上半身截掉就徹底地好了,為什麼總是連切一小塊肺都接受不了?”
“把什麼截掉?”在卿小鸾的事情上,翠星河罕見地同意茉奇雅的看法,不管卿小鸾算不算她們的救命恩人,總之,卿小鸾就是一個庸醫。
“上半身?”卿小鸾疑惑地複述。
“小鸾,”延齡目瞪口呆,“你的腦子是不是長在屁股上,所以你截掉腦袋還能活。”
“你有種再說一遍!”卿小鸾怒道。
從卿小鸾大逆不道的說截掉上半身開始,怡娘那個孩子開始像螃蟹似的橫着挪椅子,和崔宣娘靠在一起,她們很快摟抱成一團,驚恐瑟縮的看着卿小鸾。
“我以前腿腳不好,”翠星河本着救命之恩的份上,特意給卿小鸾解釋了半句——不解釋這句,卿小鸾看起來太像個傻子,而非變态,“她要把我的腳截掉。”
“說真的,”卿小鸾三言兩語把自己從一個變态變回了一個單純的傻瓜蛋,天知道這個家夥是怎麼活到現在而沒有被幹掉,“治療南邊的裹足最好的辦法就是截掉按假肢。”她說,“你一次治好,我花半盞茶功夫賺二十兩,薄利多銷,是不是我們都各取所需……嗷……”
翠星河起身就拿筷子給了她一巴掌,“對不起,這個筷子有點滑。”當然,她不忘分神盯住延齡,在延齡企圖暗戳戳把筷子伸向最後一塊炸雞翅時,她一把按住了延齡的手,“說好了,一人一塊。”
炸物的菜品都要預定,尤其是炸肉,都是訂了幾份做幾份,這一桌子菜就屬這三對雞翅最貴,結果延齡吃完了自己的份還想吃她的。
“可惡。”延齡讪讪地縮回了筷子,不過她還是趁卿小鸾和翠星河幹架的機會偷吃了豬肘子的皮——這家店不像慕如開的那家,廚師似乎不是每天都有機會做這種昂貴菜品,肘子裡面的肉沒什麼味道,還有點幹柴,但是皮的火候還不錯。
差不多吃飽了她丢下三分之一的錢給翠星河,“我還有一個場子得趕。”
翠星河垮着個臉,“你真是茉奇雅家裡的小乖狗,汪汪叫了半天,還是會去給主人拿便鞋。”
“所以你為什麼那麼讨厭她?”延齡問。
“我不讨厭她呀。”翠星河呆了一下,才說,“隻不過我是金墨家的小狗,咬她不是很正常嘛?”
“是的,很正常。”她站起身,準備走,但離開前仍然手撐在翠星河坐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是你忘不掉的過往嗎?”她低聲說。
其實她對翠星河的身世一無所知。
翠星河不是珠珠那種摔壞腦子的小神婆,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在得罪過茉奇雅的情況下,年紀輕輕還是做到了暗衛的二把手——可惜珠珠終究是太奇怪了,否則翠星河高低得回家種菜。
這樣的一個人,對自己的身世忌諱頗深。
和她不一樣,她是有記憶以來就置身上城的保育院,是被尚宮娘娘收養的孤兒,但翠星河來到上城時已經是一個十餘歲的女孩,她是遇到了幫薩日朗買首飾的冬柚,才來到這裡。
她猜翠星河很可能出身陳國的官宦人家,隻是她拿不準翠星河出身,因為倒黴的翠星河是卿小鸾吹了小半一輩子的病例——她是纏足的抱小姐,卿小鸾花了半年時間将她治好。
隻是,倘若翠星河出身自一些普通官宦人家,比如大理寺卿或鴻胪寺卿,她不至于隻字不提。
她雖然不如茉奇雅,但她和素言之間究竟誰更勝一籌其實難說,這倒不是她自誇,這點是她從茉奇雅的态度裡推測出來的。
畢竟她屢次忤逆犯上,茉奇雅也沒真的像對雙雙那樣,一句話說錯就把她開了。
算上翠星河,她們三人伯仲之間。
但始終茉奇雅沒有把翠星河調入軍中。
“見過貞節牌坊嗎?”延齡低聲道。
翠星河掩蓋了視線浮動,隻是沒能避免柳眉稍稍一揚,但她打來了上城就在宦海裡劃船,對付一個延齡還是綽綽有餘的,“我和她的過節是,當年老師收留我暫住時,她給我取外号叫粽子,我覺得她在陰陽我。”她覺得雞翅炸的有點膩,倒了杯龍井,還幹了在家裡恐怕是最大逆不道的事,端杯的手仍夾着筷子,順口就不露痕迹的把話岔開,“金墨娘娘一輩子最痛苦的事就是承平娘娘給她生了個弟弟,從此所有的東西都歸茉奇雅她父親所有,東之東,西信,汗位,私産,軍隊。而她争了一輩子,最後這個家國還是要便宜茉奇雅——茉奇雅正是那個男人的血脈,她因為自己是個女子,懷孕是最虛弱的時候,沒有敵人願意放棄這個機會,最後導緻她絕後,是她讓西信如此強盛,種樹的是她,吃果子的是她,你說,這公平嗎?”
“無論誰,”延齡敲了敲椅背,“無論信國歸屬于誰,和你我都沒有關系,你不是大姓,我不是親貴,”她最終還是好意提醒,說,“若無漠西之争,我們在朝中不會有一席之地,誰收留的你,誰待你好,那些都不重要。”
翠星河隻是扯出一個笑,很不耐煩地揚揚茶杯,示意她聽到了。
随後她覺得延齡到底還不是酒囊飯袋。
可能延齡就是比較倒黴罷了。
“你是姓岑嗎?”延齡收回手,背上買菜的小竹簍,臨走前挨近了,耳語道,“岑七小姐。”
隻是翠星河的态度又讓她對這個答案沒那麼自信了。
翠星河戲谑道:“滾吧。”
她先拿着彙票去了賣小裙子的店。
這家店叫天鵝之羽,是一個從雅典來的棕發姑娘開的,她有一個奇怪的名字,一個發音很難讀的姓——因為開頭的幾個音節湊起來有點像“白”,大家都叫她白老闆。
整個上城,她家裙子漂亮結實,洗不壞,針腳不會散,但價格也很貴,所以夥伴們都打趣她是生意隻幹一票,一票要賺夠。
這會兒是正午,店裡打烊了,她隻能扒着櫃台,喊:“阿瑟娜。”
過了會兒阿瑟娜端着盤子出來了,“我們在吃飯,”她官話說的還是有點僵硬,“你要不下午再來?”
“小茉讓我把這個給你,她說讓你把錢兌出來,給鳳栖梧的老闆送去一半。”她把彙票押在鎮紙下邊,真心實意的感慨,“她到底買了多少?”
在她猜測茉奇雅這是一朝乍富,先來三千條裙子和二百件首飾時,阿瑟娜皺着眉拿起那張彙票,“你稍等一下。”
她出門,把隔壁銀樓老闆叫進來。
鳳栖梧的老闆見微姨人還不錯,曾經做到過司連,隻是後來腿受傷了,就退職做點小生意,和薩日朗關系很好,時不時幫老師從中州搗鼓點時新頭面,跟她們也算比較熟。
但這筆賬,茉奇雅看來賒了有一段時間。
謝見微一看這彙票就哭笑不得,“這隻夠把欠的工錢結了。”
延齡品出不對勁,“她沒在這裡買裙子?”
“說來話長。”阿瑟娜沖她抛了一記飛眼。
“是這樣的,”延齡沉默片刻,“洛伊絲的相公不太中用,但是,東哥還是有錢的,”她覺得自己很真誠,“你們可以期待一下這次,但這次成不成,還要看你們呐。”
她覺得茉奇雅是對的。
像這種大單生意,要是用自己的錢來付,肯定走不掉一個吃民脂民膏的惡名。
但是拿鄰居的錢付,那就隻是花了鄰居的民脂民膏。
隻要打得過鄰居,問題就不大。
說完她就飛奔,以防造人白眼,當然,她也趕着去赴今日真正的鴻門宴——她得去找一趟鄭珏。
然後她還遲到了。
用珠珠的話說,鄭珏如今擺的很徹底,當年在金墨娘娘跟前,她還假裝一下自己是漠西本地人,今日羅衫褶裙,在家點茶玩香,端的是一個毫不避諱,要不是她指使不動上城的工匠,恐怕她家裡早已白牆青瓦拔地而起。
“坐。”鄭珏心情估計差到了極點,一點都沒跟她客套。
“别來無恙。”她還要厚着臉皮,假惺惺和鄭珏寒暄。
她這個刮落吃的全是因為茉奇雅。
鄭珏在弄香,搗鼓搗鼓着,半天拼成了一個奇怪的圖案,似乎這是南國貴女們鐘愛的一向活動,把香弄成奇怪的圖案然後再點,隻是這些圖案在她看來,總是很像大的蚊香和盤的不太成功的蚊香。
“挺好聞的。”她尬尴得沒話找話。
一直跟着鄭珏貼身照料她的乳娘給她上了盞茶,而且這個老婆婆長得和鄭珏還挺像的,到也難怪茉奇雅總懷疑這個乳娘其實就是鄭珏的阿娘,因一些不便直說的原因,才假裝成侍女。
“我也是第一次,”鄭珏點上香,真心實意地說,“見到你家主子這樣子的……生靈。”
許多年前,她覺得二姑也沒什麼了不起,為官作宰其實就是那麼點門道,不外乎黨同伐異,結黨營私,設計陷害,争功退責,一輩子沒關心過家裡柴米油鹽的書生考上狀元都能當個好知縣,更不必說她了。
書本上的東西,隻是書本上的死物,而人是活的。
官員和妃嫔并無兩樣,也是争官家的信任與重用——但得到的可和妃嫔的不一樣,太後說到底,孝與不孝是做給老百姓看的,若不能把持朝堂,這太後當的恐怕冷暖自知。
她自問為官的這一套她信手拈來。
隻是做官做到一定程度,這來日一眼就能望得見盡頭。
爬到頂峰,她也不過是一個丞相,和二姑一樣,戰戰兢兢、躲躲藏藏的過日子,生怕一招不慎,被人掀出女兒身的事實,從此一敗塗地。
是這個時候她想到了徐信,那個權傾朝野,兩朝顧命的徐太傅。
這裡的人都不知道,在新鄭有句話,說徐氏是将天潑金的富貴。
隻是徐信的富貴在後邊。
當然在她還在陳國做官時,提到徐信,那已經是一個人人喊打——北伐,複我衣冠。
但不可否認,徐信才是官吏的極緻,隻手遮天擋不過黃袍加身的誘惑。塞外草原再荒涼,她也是皇了,子孫後代無論怎麼看她不慣,也要冠她名姓,給她上皇帝尊号,逢年過節香火不斷,登基大典也要在她牌位前加冕。
所以她也想來漠西搏一搏運氣。
而她也在漠西犯了一個緻命的錯。
二姑從來禮重官家的後宮嫔禦,她絕不多話,絕不置喙皇帝的寵妃,甚至連皇帝召幸過的宮人她都會以禮相待,因為二姑參悟了她此刻才參悟的道理。
除非亂世,否則皇權的争奪隻限于皇家這一個姓氏,無論是皇後、寵妃或者宮人,沒人知道她們是否會生下下一任皇帝。
皇帝一日不駕崩,一刻就不會塵埃落定,沒人知道後繼者誰。
外姓朝臣,做到丞相就是盡頭。
而她唯一的錯,就是輕敵。
為官最重要的一個能力就是相面,觀面之人,有時人的性情會反映在面貌上,有人難纏,有人心善,有人軟弱,有人狂傲,凡此種種,眉眼裡皆有寫照。
随後她就遇到茉奇雅這個纖細如姬妾,貌美似妃嫔,所過之處,卻不留活口的例外——總的來說,她也不算看錯,茉奇雅是很喜歡裝可憐。
她此生最大的過錯就是在青城偶遇茉奇雅時萌生了茉奇雅應當比金墨好擺布的念。
難怪金墨對茉奇雅極其防備,嚴禁她和自己麾下謀士接觸,如今看來倒也不全是茉奇雅私調軍隊那一樁事的緣故。
她畢生的學識,讓她在話臨出口前把王八蛋換成了生靈。
“娘娘托我捎句話給您,”延齡彎了彎她那圓圓的眼睛,笑道,“鄭小姐如今如虎添翼,可以做個真正的送子觀音,您當日勸說金墨娘娘的話才是人間正途,我們辛苦打的天下,不該一代而絕,也絕不應再為人作嫁,昔日堯舜之盛,盡歸夏禹,自此千百年,日日如煉獄。”
鄭珏的神情如喪考妣,“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她說,“君擇臣,臣亦擇君。”
延齡無奈又同情的注視着她,“但出了上城,你最高的尊位隻能做到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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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珠珠吵架了。”娜娜拄着桶。
“她還是個小孩子。”素言勸道。
“所以,”茉奇雅很沒禮貌的打斷,“我的桶到底在哪裡?”
“往好處想,”她站在躍層上往下看,“你姨得到了一個全是洞的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