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然現在不管軍務,但你給了她繼任者的名分,大妃也好,中宮也罷,名不正言不順,副君不一樣。”素言轉過身,趴在幾上,“當然這話我不該說,終歸是,怕你多心。”她說,“我和你太過相熟,深一分,淺一分,不能時時留意。”她最終隻是垂眸一曬,“信國的左都督,要麼做了大娘娘,要麼做了帝師,要麼難得善終,這我知道,犯忌諱,不該過問的事,我還是想問,我隻想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茉奇雅沉默片刻,她擱下筆,藍色蟬翼紗的廣袖垂着,“我不知道我壽數幾何。”她拿起尺,有一搭無一搭的敲着幾,“按理說,我應該比她命長,如果這是你擔心的,倘若天有不測,我先走,我會先送她下去等我。”
“不。”素言搖頭,她倏然厲聲,重複了遍,“我問你,你到底要做什麼。”
驟然間茉奇雅翻腕,蒼白纖細的指夾着尺,點在她眉心,不過她倒是沒有絲毫的驚訝,“難怪你要先說上一句,左都督難得善終,原來是先禮後兵。”
她握住茉奇雅的手腕,“許多事,你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我待奈曼家不薄。”茉奇雅說,“一個北華的封地,不夠大嗎?”
“所以你就要拿哥舒家來制衡老師嗎?”素言說,“你絕不會放老師同哥舒家的人短兵相接,但她磨一磨金墨,金墨總歸是好說話的。”她冷笑道,“她就是那樣的人,感情勝過理智,也勝過後果,當年你私自點兵七千去搜山找珠珠,這麼犯忌的事,哪個世子犯了,不死也得扒一層皮,你哭一哭,她甚至都沒舍得打你一頓,娜娜出生前,老師帶兵圈了圍場,動兵了,敗了,求一求,她最後隻把倒黴的右都督給換人了,所以,隻要老師開口,隻要她點頭了,身份上,她是副主,若是老師拿着她的軍令,強逼于我,我隻怕也不得不從。”
“有一天,”茉奇雅幽幽地說,“小啾養的小家鼠從窩裡蹦走了,跳進了果仁罐子裡。”她那雙灰色的眼睛和冰雪一樣的寒冷,“晚上我想做拌菜,幾乎每一粒果仁上邊都有小家鼠的牙印,大概被我發現前,那隻小家夥過的還是很開心的。”她甩開手,起身離開幾案,最終背對着她,漠然站在那銀白的龐然大物之側,“素言,人最大的執念,不是愛,不是親情,是恨。”她撫摸過所謂的十二門/炮,“真的有老鼠不吃果仁嗎?”
“你明知老師的母親死于東征。”素言望着她。“老師始終,想要的是哥舒璇的人頭。”
“是呐,”茉奇雅似是想起一些往事,沉默須臾後歎道,“太後殺主将,一句吩咐罷了,兩兵交戰,殺個主将,還是功勳,哪一種結局,對她來說都不虧。”
“那微臣請旨,”她爬起來,又單膝跪下,“哥舒族一人不留。”
茉奇雅隻是掃了她一眼,“我會把雙雙派往漠東,接任相位。”
“請娘娘示下。”素言固執地複述道。
“你是怕我來日給哥舒家平反嗎?”雲菩轉過頭。
“我懷疑你和老師有交易。”素言迎上她的視線,“你殺慶郡王,她取哥舒璇。”
“你老師都不怕,你怕什麼?”她彎下腰,端詳着素言。
素言久久不敢回答,片刻後隻說了一句,“唇亡齒寒。”
她丢開素言,“我也不知道她會怎麼做,會做什麼,會選在什麼時候,她是冷靜,還是沖動。”随後,走回去,又拿起筆,把倒黴的圖紙重新畫了一份,這次她把每一步需要做什麼都寫下來了,“所以你問我要做什麼,我隻能說,我也不知道,來日的事,誰也說不準。”
“那您準備如何收場,娘娘。”素言生氣了,話語間頗為譏諷。
“不怎麼收場。”她是真的許多年沒見過這種陣仗,講道理,陳國的臣子真的很乖很乖,她好久沒體驗過被素言氣到胃痛的感覺了,真的是上腹絞痛如刀割,胃裡還翻江倒海,還得跟素言說話,這感覺真是難以形容,她祝全天下的皇帝都有這麼個下屬。
她窩在那裡一時半會兒不想站起來,慢吞吞地磨蹭着,收了筆和尺,又把圖紙折疊,起初還想說兩句場面話,後來越想越生氣,開始破罐子破摔,“我能怎麼辦呢?我就是窩囊。”
“您這是玩笑話了。”素言挖苦道。
“做好你份内的事。”她說。
這下可好,直接把素言戳炸毛了。
“上一個喜歡玩制衡這一套的是……”素言激憤開口,中途卡殼,磕巴了半天,總算沒有把時下的最紅的戲文裡的人名糊她臉上,她很欣慰,因為素言好歹記得三國時期東吳正經主子姓孫,而不是小喬,更不是大喬,以這群人的學識,最起碼現在抓個小孩問問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枭雄是誰,各個一張嘴都是貂蟬。
隻是素言卡了半天來了句,“偏安一隅孫合肥。”
這真是莫大的屈/辱,但考慮到确實三場仗,除了比謝列,至少名義上漠南和漠東都是信國所轄,确實是窩裡鬥,她又無力反駁,隻能一言不發的把圖紙摔給了素言,用沉默表達自己的憤怒。
可惜沒多久,她覺得孫十萬的班底比她的草台班子強不少。
孫權手底下還是有過名将的。
至于她,在年年把魔爪伸向桌上最後一個煎包時,她開始懷疑年年是不是叉燒包——年輕時漠西就那麼一點點大的地方,那麼幾個将領都是熟人,待到後來,東西府兩套班子,她又常年在拜占庭,有時候不一定能記住每個将領的名字,但花名好記,她還真都能說的上來。
雖然小孩和成人長得會不太一樣,可她越端詳越覺得年年像叉燒包——主要是她第一次見叉燒包的時候這個姑娘就跟她講了三遍自己一頓吃了二十二個叉燒包的故事,這導緻她沒記住叉燒包叫什麼。
她覺得今天遭受的一切太多了,需要冷靜一下,去卧室倒了點治傷的純酒,這次長記性了,似乎她的酒量差不多就這一碗的量,于是按體積比一比一稀釋的,摻了一半的水,坐下來接着看年年吃飯。
年年吃東西的樣子還怪可愛的,像一隻護食的小貓,虎頭虎腦的。
但她實在是沒辦法從吃掉一整桌菜的特長上看出年年的潛力——這還是在金墨中途被年年吃光一碟菜的行徑給氣跑了的前提下,隻能說今天的晚飯買少了,不過,隻要這位姑娘不是叉燒包,這破日子都還有點指望。
年年眼睛亮晶晶的,她抱着盤子,說話時露出尖尖的虎牙,還有些不好意思,“還有沒有肘花。”
蘿蔔性格就和年年不一樣,看她的神情,感覺她已經絕望了,恨不得現在變成土行孫,逃之夭夭。
“我去再切點。”娜娜拿走了盤子,走的時候揉揉年年的腦袋,親了年年一下,“可愛。”
年年企圖解釋為什麼她吃了這麼多,因為她打來了青城就一直很忐忑,總覺得要發生些什麼不好的事,因此一直沒胃口,直到大娘娘的出現,這讓她覺得,是生是死,是好是壞,都這樣了,反而放下心來,這一放心就完蛋了,這月餘餓的肚子都回來找她了。“我……”剛開口,又覺得這麼說不妥,臨時換了口徑,“因為大娘娘做飯很好吃。”
“好吃的都不是我做的。”大娘娘捧着一個小小的茶碗,像戲本子裡的貴妃娘娘一樣,舉止優雅,連喝水都要小口小口的品着,還溫柔地沖她笑了笑。“回來的時候順路我去買的啦。”
——隻是自從大娘娘倒水回來,這桌上就彌漫着一股用來給傷口消毒的純酒味,特别嗆。
“娘娘。”她站起來,忐忑不安地把最後一個煎包留給了大娘娘。
“我吃過了,你慢慢吃。”大娘娘說,可能是怕她不開心,還是把煎包留在了盤子裡,将茶碗裡的水一飲而盡,而現在年年确認了,那應該是酒,因為很少會有人喝水會把自己嗆到。“我有事出去一趟。”
她簡單和素言交代了兩句,就帶着太後娘娘走了。
“和她吃飯沒關系的,她不太在意這些,”素言姐和蘿蔔換了座位,拍了拍她的背,“但要是以後金墨娘娘也在,你還是吃完飯再來。”
“金墨娘娘還是……”素言止住剩下的話,尴尬地笑,“娘娘。”
金墨去而複返,但确實她和茉奇雅之間的關系不複從前,比較不上不下,此刻茉奇雅走了,她也沒落座,隻是看了眼窗外,随後轉過頭,“我不贊同這麼做。”
“什麼?”赫連素言擺出一副柔弱無辜模樣。
“從來,對女臣,最重的懲處,隻是流放。”金墨說,“儲位之争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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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暮春,竹庭還是沖自己的手哈了哈氣,“天真冷啊。”
“嗯?”雲菩湊近了些,她聽清了,隻是想确認一下,“冷?”
竹庭點了點頭,她茫然地望着遠方,“這裡的冬天總是寒風刺骨。”
“就知道果然是這樣。”女兒扯過缰繩。
“什麼是這樣?”她認識這匹小白馬,沒記錯的話它好像是叫雲夢澤。
“沒什麼。”女兒歎氣,拍了拍雲夢澤的脖子,伸手拽她上馬,而後擡手示意侍女打開城門,帶她出城。
走到護城河邊,女兒示意她下去。
這個小孩是屬金魚的,記性很差,“沒記錯的話,四姨想接你回中州。”
“她從來沒想接我回去。”她張開手,“下來,阿娘抱。”
雲菩搖搖頭,而後看向對岸,“别來無恙。”
衛清歌摘了帏帽,若不是隔着深深的護城河,她想騎馬闖過去,“阿姐。”
阿姐沖她笑,一如往日的親切。
“官家。”紀鴦提醒道。
她過了會兒才找到再開口的力氣,“随便聊兩句?”
“你說。”雲菩那個孩子還是可憐的小小一隻,雖然看起來長大了點,可瞧上去還是怪惹人憐愛的小孩子。
“說起來,”四公主遲疑片刻。
雲菩耐心地等着四公主開價,她知道四公主需要一點時間來克服内心上的痛苦,結果等來等去,最後,四公主來了句:“你真的很喜歡她?”
“誰?”她皺起眉。
“她。”四公主指了指城裡。
“金墨?”她一時錯愕。
“茉奇雅。”四公主驚愕,“金墨?”
“不。”她搖頭。
每當她覺得自己的草台班子已經夠絕望時,她就會驚人的發現,她的對家是真的草。
她以為四公主早已猜出了她的身份,畢竟連梅梅都是轉一轉眼睛就猜出來了,而四公主總是模棱兩可之間。
從四公主那久久未能平複的神情,她以為四公主現在猜到了。
結果四公主隻是悲憫地看着她,隔着護城河,遠遠的伸出手,似乎是想碰碰她,又夠不到,“小可憐。”她眉宇間籠罩着一層陰雲,“阿姐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