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總是很容易逮住薩日朗,她有一些奇特的審美和怪異的脾性,将一些事情均勻的分配給了四個季節,但這些事泰半都和吃有點關系。
瑩盈掃了一眼溪邊可憐的傻狍子,提裙邁了過去,坐在竹席上,“我就知道每次你找我就不會有什麼好事。”
當然,薩日朗也沒有自取其辱去生火的打算,她隻是靠着幾,拎着壺奶茶,怅然地發呆,那隻叫大喬的海東青學小雞走路,搖搖擺擺溜達過來,嘎的一聲。
“吃兔子去吧。”薩日朗揉揉海東青的翅根。“太奶奶懶得起來,等會兒給你吃小狍子。”
“我是不會爬到烤架裡給你生火的。”她強調。
薩日朗倒了一小碗奶茶,遞給她。
瑩盈嗅了嗅,說,“我讨厭大紅袍。”
“好,那自己燒點水吧。”她立時就把茶碗拿了回來。
瑩盈就是一個心裡兜不住事也沉不住氣的人,當年金墨花了好大力氣演了一出假死,企圖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結果轉頭瑩盈就去給茉奇雅做看帷帳的管家,從死到複生愣是隻隔了一個月,因此,有時也不怪貞純總是對瑩盈下手,确實,設計瑩盈,堪稱得來統統不費功夫,她皺着眉,“你要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幹。”她說。
“你應當勸她,而非火上澆油。”瑩盈道。
她抿了口奶茶,其實她蠻喜歡大紅袍煮的奶茶,苦澀中帶一點淡淡的甜,“我有嗎?”她叉了一塊水蜜桃,“要是她這麼容易被說動,那還是我來當大娘娘比較好。”
“你娘她……”瑩盈又開始了。
“閉嘴。”薩日朗把茶壺放在茶幾上。“若是在這裡要聽你說教,我還是回去聽她仨的車轱辘話得了。”
“我在跟你陳情利弊。”
“你閉嘴。”薩日朗說,“我不想聽。”
“不要讓你娘的事幹擾了你的判斷,”瑩盈勸道,“這麼做,會讓人覺察到,我們……”
“省省口舌吧,你不如去跟茉奇雅講這些大道理。”她歎了口氣,不想和瑩盈說從前的事,“我做不了她的主。”
“我最讨厭聽你這話。”瑩盈很不高興,她刺了薩日朗兩句,“生了個孩子就跟被奪舍了一樣,你的骨氣呢?”
“沒了。”薩日朗跟她擡杠,“要怪就去怪巫婆,我要是死在當年,那叫一個轟轟烈烈。”她還下意識地摸了下腹,“還有娜娜陪我,在地下也不孤單。活着,我是孬種,還要養活那幾個崽種。”
“滾。”瑩盈意簡言赅。“你和竹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不想多說什麼,就岔開了話。
也正好,烤肉陷阱抓捕的第一個小獵物出現了。
琪琪格捧着小碗,蹦蹦跳跳的出現了,歡天喜地的跑到她跟前,舉起碗,“親愛的娜娜阿娘,我要兩串烤狍子肉,一串是黃豆醬,一串是橙子醬,烤的焦一點,裡面的肉要嫩嫩的,酸酸甜甜的橙子醬多一些,還想要點烤魚,不要辣,不要孜然,隻撒鹽的那種,我最喜歡吃魚腩,飯隻要一點點就行,還想吃烤韭菜和烤酸菜。”
“可愛的琪琪格。”她接過琪琪格的碗,“碳在這邊,小狍子在那邊,去幫我把火生上,順便把小狍子殺了,先放血再殺,狍子肉很腥的。”
氣沖沖的瑩盈站起來,終于在要破口大罵的前一秒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悻悻然起身就要走。
“知道麼,女孩智商随爹。”她對着瑩盈背影哪壺不開提哪壺。“沒救。”
“你有種跟茉奇雅說這句話。”瑩盈怒然回首。
“兒子随娘。”她擡眸,“四舍五入她随老師,隻是得經溫爾都這個二道販子倒手賠個差價。”
“你……”瑩盈生氣地指着她。
隻是涉及到承平的話題總是會引起所有人的怅然,除了罵罵咧咧真的去生火的琪琪格。
瑩盈似是陷入了回憶,過了良久,說,“她長得真像老師。”
“不像才奇怪。”她看着瑩盈,“老師的阿娘是老幺,竹子的外婆是大姐,同母異父的姐妹也是親姐妹。”
“你胡說八道!”瑩盈自始至終不承認老師的身份,對她而言,此事無法接受。
薩日朗忍俊不禁。“美人刀,刀刀斷子絕孫呐。”
“她和老師一點都不像。”瑩盈很快就改口,“老師端方君子,清貴持重,她呢?谄媚,撒嬌,不配和老師長得像。”她譏諷道,“她沖你撒嬌時你是不是心中暗自竊喜。”
“那你要問金墨她是不是很吃這一套,是否内心暗自愉悅。”薩日朗指了指東邊,随即她挪揄道,“至于你,我的奶奶,她還是挺尊敬你的。”
就在瑩盈拿白眼款待她的時候,琪琪格冷不丁的來了句,“小茉很有種的。”
“什麼?”瑩盈沒聽清。
“她把鹂吹殺掉。”琪琪格響亮地說。
#
娜娜覺得今天真的很完蛋。
阿娘非常擅長挑時間。
今天的朝會需要阿娘,可阿娘偏偏不在。
茉奇雅懶散地躺在她的皇座上,枕着椅子扶手,可能是椅子扶手太高了,她還得騰出一隻手支着腦袋,另一隻手随意的翻開一頁不知道是奏折還是書的玩意,“鹂吹,你知道祭旗是從什麼時候傳下來的傳統?”
“應該是,很久之前。”鹂吹企圖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當時是這樣的……”
茉奇雅忽然起身,用她那把鋼做的扇子撩了下簾。
禦前侍女匆忙收攏簾,這簾子還是金墨娘娘做大妃時常用的,畢竟誰都難免提防外臣,時至今日,這一道簾留下了,隻是金墨被趕到了簾外,大概是茉奇雅發現這是個好東西,方便她摸魚,隻不過這個簾子頂多能幫她遮掩一下看閑書的可恥行徑,無法給她直接在玫瑰椅上躺下了的行為打掩護。
隻見茉奇雅從簾後走出,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樣,都喜歡大袖和帶拖擺的裙子,當然也會模仿太後娘娘的舉止,所以她總是一開始能學的惟妙惟肖,步态優雅,身姿曼妙,和戲本子裡的貴妃娘娘一模一樣,雙手捧着扇子,徐徐而行,隻是說着說着,她會嫌廣袖很煩,反手用護腕一扣,走了個來回,她非常下意識的把扇子一别,腰杆挺直,手按在劍柄,站在階上偏左三分之一的位置,以便讓出并不存在的地圖和沙盤。
“是殷商時留下的。”
當茉奇雅開始長篇大論敲打鹂吹的時候娜娜忽然放下心來——當然這并不是阿娘貓貓祟祟地出現了,扒着窗戶,暗中觀察,和她對上視線後殺雞抹脖子似的叫她把腦袋轉過去。
就算茉奇雅扭曲成奇怪的皇帝小茉,但她本質上還是小茉,這個女孩脾氣秉性很直白,她要是真的起了殺心,絕對不會浪費口舌,一般都是一句話或者直接一個手勢,就讓侍女上前把人結果掉,她可從來都不挑地方。
要是想留一個人,她才會變得啰裡吧嗦。
“商國以神為帝,以祖先為神,為祈求祖先庇護,這才奉上祭品。”茉奇雅說話時眼神憐憫,“成湯所立商國常患水災,連連遷都,可見氣候惡劣,物産不豐,又與周邊方國連年征戰,羁押大量的奴隸,這才留下了以人為祭的傳統,隻是後來商國,”她掃視階下,“發現還是獻祭身份更尊貴的諸侯以震懾諸方效果更好。”說着,她看向鹂吹,“這才有了武丁删西伯侯于朝歌,删呢,就是把人放光血,再擱在鍋裡煮。”
可憐的鹂吹這會兒跟鹌鹑似的,隻不過她是個體面人,愣是不吭聲。
茉奇雅招手,随便喚來一名侍女,她解下匕首,“這麼辦好了,去告訴諾敏,貞純的建議有道理,中州确實富饒,為祈求長生天保佑我們凱旋而歸,我需要一個祭品,”她倏然放慢了語速,提高了聲量,“棟鄂東哥或者,”她笑起來,“他他拉鹂吹,都可以。”
鹂吹詫異的擡起頭。
雲菩擡起手,叫侍女去大帳外站着,“總之,我要一個人頭,要是她給我鹂吹的腦袋,我就饒棟鄂東哥不死,要是沒有鹂吹的腦袋,我隻能拿東哥當這個祭品。”
她又坐下,“鹂吹,你為諾敏這般鳴不平,想來你們感情深厚,這麼多日不見,她應該很想你了,去看看她吧。”
鹂吹的臉色那叫一個精彩。
要不怎麼說當皇帝就是開心,各種的微妙,很難形容,但總之,她願意為這個活計付出三更半夜還在批折子和算賬的代價,畢竟沒有不加班的活。
貞純不愧是和金墨你來我往一年半載愣是分不出高下的癟人,她覺得癟癟這個名字應該送給貞純,這兩個字簡直是太符合貞純的神韻了,她和金墨簡直是在世的“卧龍鳳雛”——貶義上的。
癟人對她其實還算恭敬,當面對峙的情況下,可能是對槍和炮的敬畏,沒有如宜爾哈形容那般放肆,不過還是會質問她,“你以什麼理由出兵上都?”
她沉默片刻,說,“棟鄂東哥懷執怨怼,數違教令,陰懷妒害,包藏禍心,難以承天命,不宜主位中宮,共奉宗廟,無由居漠東主位,故罷退。”
此生此世,她所經曆過最惡心的事情就是陳國的舊臣以為她是皇太後,東哥是她兒子,當終于解釋清大娘娘這個稱呼是對皇帝的尊稱,立時那群老頭子覺得東哥是她的正室,這簡直令她崩潰抓狂。
最終,是梅梅想到了一個非常猥瑣的招——當然,對她而言,這事的本質沒有任何變化,就是惡心。
這導緻她當年賜死東哥時還不得不先廢了一次後——甚至她都不知道東哥怎麼就稀裡糊塗的占了個皇後名分,堪稱她此生最難以啟齒的衰事。
貞純目瞪口呆,無奈搖頭,那邊雙雙愣是插話,“娘娘。”
她和金墨最大的區别是,金墨會給雙雙來兩句點睛之筆的機會,她會在雙雙企圖開口前把雙雙先一撸到底,“首輔吏部尚書觀秋雙雙,革職,待用。”
多革職幾次雙雙就能學會閉嘴了。
雙雙還沒炸毛,金墨抓狂了,當即跟她唱反調,“這是首輔,豈可兒戲。”
“孔芙芷暫代?”她瞥了眼金墨。
人總是這樣,當一個更垃圾的事情驟然擱在眼前,面前的垃圾事立馬就還能忍了。
隻要不讓孔芙芷這個連官話都不會說的奇怪内閣書記官當首輔,把雙雙革職馬上變成了一個非常容易被接受的選項。
“不行。”金墨馬上道。
“那也行,”她說,“現在素言不在,至少人數上是單數了,雙雙最喜歡的票決不會出現四比四了。”她對今天的事大體上還是很滿意的,“退班。”
傻兮兮的鹂吹也很癟,在人都走光了的時候愣是問,“那我要去拜訪諾敏嗎?”
她掃了鹂吹一眼,挎着小籃子,一聲不吭的走了。
這時娜娜蹦蹦哒哒的過來了,抱住她偷偷親了她一下,吓得她躲到了另一邊,“你怎麼了?”
“我開心呀,”娜娜說,“我覺得小茉還是小茉。”
“是嗎?”她盤算着許多人的死法,想敷衍過娜娜,卻最後跟娜娜說,“那你高興的太早。”
“什麼?”娜娜的心已經飄到了小溪邊的烤串上了。
“沒什麼。”茉奇雅每天都耷拉着腦袋,太後娘娘的病絕對、絕對是家傳的,會從娘胎裡帶出來,别的女孩子活蹦亂跳,而茉奇雅隻會憂郁沮喪的找個地方縮着,比起跟人閑聊,她更喜歡拿個本,在上邊胡寫亂畫,很多時候,明明下朝回家路上她是開心的,隻是一回到了家裡,她就悶不吭聲的坐在貴妃榻上,拿起小破本勾勾畫畫,寫她們看不懂的小篆或者是拉丁文。
“你要回家還是去我家玩呀?”娜娜問。
“去你家,”小茉說,“我不信珠珠能今天就把水管修上。”
“那你可就太不了解珠珠了,”娜娜說,“起碼下個月嘞。”
“那能是珠珠?”雲菩搖搖頭,“估計得等我從漠東回來。”
“走,一起去找阿娘。”娜娜拿腦袋貼貼她,這是娜娜表達友好的方式。
“你去吧。”小茉進門就躺下了,是真的縮起來的那種躺下,“我來月信了肚子痛。”她用了一個很生僻的詞,“血崩。”
“啊?”娜娜茫然地眨眼。
“死不了,我躺會兒。”雲菩把娜娜趕走。
她很好奇承平妃和竹庭會不會真的是血緣上很近的親戚。
一般來說,同一窩的貓如果再生小貓,這些小崽通常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而她很可能就是這種倒黴的同窩貓生得串,稀奇古怪的毛病不少,但也不緻命,比如不經餓,比如有時容易出血。
這時她就會慶幸還好她是個姑娘,但凡她是個男的,估計早死了,可作為一個女孩,每個月裡月信時出血量的多少會讓她心裡有點數。
隻是架不住隔個三五年她就會犯一次這種病,時不時體驗一下産後血崩止不住的感覺真的很煩。
小時候遇到這種情形,她真的很害怕,當年又隻有暈血的琪琪格陪在她身邊,她隻能支開琪琪格,一個人躲在浴室,等血稍微止住點再出來,隻是後來她發現她并不會死,就開始随便找一個她晚上不會過夜的地方躺屍。
而且這種時候她很難受,隻想一個人呆着。
結果很快,她尴尬地遇到了剛被她炒了的雙雙,被珠珠驅趕來這邊的錦書外加一隻茫然的小啾,逃難的小啾還帶着天竺鼠,沒多久竹庭和三姨也局促不安地出現了。
“所以她是在拆房頂嗎?”她又起來。“珠珠到底在宮裡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