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清歌一言不發的走過穿堂。
宮娥看見她,不吭聲地行禮,打起厚厚的簾子。
“陸柔嘉!”此刻的她當真是極其惱怒。“你給我起來!”
不過很快她意識到她生氣也沒什麼用。
紀鴦隻會用一臉解脫了的神情看着她,視線裡隐隐吐露幾分譏諷,不知是諷刺這個人間,還是沖她來的。
“此事因臣而起,”紀鴦仰起頭,“請官家賜臣一死,以平此事。”
這麼久的相處,她已經了解了官家是怎樣的人。
“我不是在作。”她有氣無力地說道,“我隻是真的不想活了,假若官家您顧念我母親和你的姐妹之誼,不如成全了我。”她看着官家,“我在這個世上沒什麼牽挂,隻餘污名與污名。人活着,除了活着的本能外,也是為尊嚴活着,我這樣子生存着,我有什麼尊嚴?所以我到底為何仍要活着?”
她就是一個糟糕的人,差勁,肮髒而且還貪生怕死。
許多次她明明下定了決心,可偏偏總會發生一些事,讓她心裡萌發一些盼頭,又苟且偷生在這世間。
比如這次,她決意給自己一個解脫,但梅梅捅完簍子,她的求生欲又占了上風,告訴她不能就這麼死去,她一閉眼,梅梅可能就完蛋了,說不準紀樂樂也會跟着倒黴——雖然她讨厭紀愉。
所以她想,或許這才是契機。
雲菩曾經跟她說過,但凡官家還有一二良知,絕對會恨她們。
官家今日或許是演不下去了,冷漠地盯着她。
她期盼的看着官家。
可換回來的并不是什麼解脫。
官家走到她跟前,俯視着她,“紀鴦。”她語氣冰冷又凝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官家掃了她一眼,而後視線落入虛無,似是眺望着遠方。“我生在宮中,是年,皇後無子,我是她的獨女,你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紀鴦茫然地擡起頭。
“換言之,我如今,”官家展開手臂,披帛掃過了裙擺上的九爪龍,“正是小人得志的時候,我是一個女人,我哪裡有什麼明日,左右我都是不得好死的命數。因此我不必惺惺作态,假裝我是什麼寬仁之君,誰曾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他九族都笑不出來,所以還輪不到你來嘲笑我。”她歪着頭,盯着她,但她說的是假話,“我若是讨厭你,你根本不會在這裡,和我言之鑿鑿的胡說八道。”
“你說謊。”紀鴦莫名地有些想笑,“你明明最在意的就是你的名聲,你要是真的不在乎,江淮的事情上,你不會采納雲菩的建議。”她輕聲說,“你想當個好皇帝,哪怕你覺得你沒有明日,可是内心裡,哪怕是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你覺得你值得有一個明日,你不會放棄,我們都是井底的人,盼望着那根救我們的繩子,可是四姨,那隻是一束光,不是繩子,救不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或許,對你來說,你還能等到一根繩子,我已經和井裡的泥,融為一體,分不出你我。”
“我為什麼要說謊。”官家看起來真的生氣了,最溫柔不過的一張臉擺出生氣的樣子隻會讓人覺得有趣。
“你希望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她試探性地回答,“好皇帝?好阿姨?”
官家隻是輕輕地搖搖頭,這個世間隻出過一任女君,還是前朝時的事了,沒人知道女君應該穿什麼樣的衣裙,戴怎樣的發飾,可能無論宮中宮外,都覺得官家不過是昙花一現,過不了多久便要禅讓給自己的舅父或夫君,因而從未在服飾裝束上盡心,而官家又很讨厭男子的裝扮,時至今日,她還會戴公主時的十六翅寶冠,鬓間栖息的仍是青鸾,步搖上的流蘇垂肩,這讓她看起來隻像一個普通的宮中貴女,平易近人的讓紀鴦覺得凄涼。
“阿姐回來的時候,”官家像夢呓一般地說道,“我知道她很苦,我想對她好,我甚至為了讓她開心,我會去讨好雲菩那個讨厭的小東西。阿姐是溫柔的人,即便我讓她不高興,我讓她困擾,心煩,她也不會說出來,但雲菩那個小家夥不一樣。”她又垂下視線,注視着她,“她教會了我一個道理,我施加的喜愛隻是我的一廂情願,我若是想對一個人好,我得知道她想要什麼,怎麼樣才能讓她開心,否則,我的喜愛,是别人不需要的。我不是自以為是的人,我知道我做的不那麼對,我是會改的。”
這一刻,官家沒有厲聲讓她起來,沒有像太妃一樣對她喊打喊殺,而是蹲身下來,平視着她,“不過,我順着你的意,我應該怎麼做,我應該讓你走,但讓你解脫,真的是你所需要的嗎?你相信人世間當真有輪回嗎?你這一世的劫難,隻是為了渡你來生?”
沒等她答話,官家自顧自地搖頭,她換了一種語氣,這會兒看着倒是像一個皇帝了,高高在上倒是夠了,“陸柔嘉,你認為你有罪,那你就應該活着,活着就是你的贖罪,你父親害死了我二姐,你姓陸,這是天理難容的大錯,你活着是因為,你要代替我二姐,守護着衛氏皇庭,賀蘭延齡她們不是替你出頭嘛,”官家神情一厲,“那你就去解人之所難,給你表妹行個方便,在你表妹那邊了結此事,還了這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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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讨厭的事情就是跟阿娘和小茉一起吃早飯。
娜娜痛苦地看着桌子上的白粥、牛奶、奶糕和白煮蛋,一整張桌愣是連一碟醬油都沒有,這就是小茉最喜歡的早點,她生平最恨,看見這菜品,她立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誰讓小茉是皇帝,阿娘隻會張羅皇帝喜歡吃的早飯。
至于她,不聰明的娜娜随便吃點墊墊肚子就行。
小茉是一個有起床氣的女孩子,她洗漱過後就很壓抑地站在沙盤前,散下長發,低着個腦袋,也不個說話。
不過看起來可能是有一些事情,隻是小茉沒跟她們說,應該簡短的跟阿娘讨論了下——因為阿娘也擰着眉頭,站在小茉的對面。
小茉和阿娘這一沉默,她哪裡敢說話啊,隻能憋着一肚子的唧唧呱呱,愁眉苦臉地坐在飯桌邊。
素言是有良心的,素言出去拿了兩屜發面小籠包回來,是她最喜歡的豬肉蔥餡。
但小茉看重的那兩個小年糕沒有良心!
隻見年年眼睛一亮,和蘿蔔分别搶占了阿娘和小茉的位置,舉起筷子,對準了小籠包,甚至,對她們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她們不能理解大人之間那些暗地裡的無法言明的東西,比如尊卑,再比如君臣,可能對年年她們來說,她們隻是友善的陌生阿姨。
現在年年非常危險,因為年年搶占的是小茉的座位。
就在素言臉都被吓到蒼白隻想快點把她們轟走時,這兩個小豆糕一人叉起了一個小籠包。
這兩個小姑娘性格十分鮮明,年年是親人但鬧騰,蘿蔔很乖但骨子裡很叛逆,否則她們玩不到一起去。
隻聽年年大聲地說:“一口一個小籠包比賽,三,二,一,啊——”
但是她們低估了廚娘小張,要知道,小張這個人,别看種什麼都不長,隻能養和野草差不多的荠菜,最後隻能去當廚子,可她出手倒是很闊綽,不愧是種啥啥死的女人,她做的飯也很讓人想死——撐死的,甚至,娜娜曾經懷疑過,小張養不活蔬菜的原因會不會是她給菜上了緻死量的肥料。
總之,她包的餡餅每個都是一斤的,餃子大到煮不熟,隻能蒸,一個荠菜大包子連阿娘都吃了兩頓。
這小小的包子裡面暗藏殺機,它隻有幾乎可以忽略的薄薄的一點點可憐的發面包子皮,裡面是小孩拳頭一樣大異常結實的肉餡——或者另一個名字更貼切,肉丸。
就在素言殺雞抹脖子般給這兩個小土豆使眼色讓她們快點滾出去的時候,這兩個花卷“不負衆望地”卡住了,這個包子卡在她們的嘴裡,咽是咽不下去,嚼又嚼不動。
中午才會起床的珠珠都被吵得翻來覆去,小茉一般很警覺,她一貫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這麼大的動靜更不可能瞞過她,頓時她蹙着眉,質問道,“你為什麼要帶她們來?”
素言也很委屈,“此番我們率兵數萬,若西庭提兵來會,”說着說着她忽然慷慨激昂起來,“我們可借機橫掃西陸,取東羅馬之舊地,霸一盤散沙意大利,成絕世功名大業,驚韬偉略之宏圖霸業在此一舉,”這會兒她聲音小下來,又委屈,又心虛,“我就想着,您對她們二人曆來……”
小茉揮揮手,示意她閉嘴,“薩日朗。”
阿娘抄着手,“是你對她們青眼有加,我一直都覺得她們是渾水摸魚的雜種。”
沒多久,小茉就屈服了,“老師,救救她倆吧,兩個小孩子怪可憐的。”
“好惡心,我不要。”阿娘掙紮了一下,但阿娘從來都是吃軟不吃硬,哪裡架得住小茉嬌滴滴的幾聲老師,屈服的很快,認命的拿筷子過來,唉聲歎氣地幫這兩個倒黴蛋把包子從嘴巴裡掏出來。
隻可惜,總的來說,小茉在看人這件事情上發揮一直都很穩定的,因為素言賊眉鼠眼的看看左右,也拿起一個包子,企圖嘗試挑戰這兩個小鬼失敗的一口吃包子作戰,也不幸的陷入了嚼不動又咽不下去的窘境,隻能把自己的下巴卸了拿筷子費勁兒的把包子夾出來,再掰着嘴巴把下巴裝回去,順便将包子藏在碟子角落,一整個兒就是掩耳盜鈴。
“咳。”娜娜清清嗓子,企圖吸引阿娘的注意力。
隻是阿娘沒有來和她一起欣賞窘迫的素言,阿娘在和小茉幹仗。
小茉說話聲音尖的快趕上尖叫了,她一生氣就這樣,聲調不自覺地越來越高,“給她們一人發一把鏟子,埋了也好,燒了也好,不要擱街上擺攤,這麼冷的天氣她們都能弄出味來,我真的是受夠了!”
薩日朗不陰不陽地說,“你想要個好名聲,可你也不想一想,她們和這群人之間,那是怎樣的恨意,我們呢,隻是公事公辦,弄成這個樣子,你很意外嗎?”
“我不意外,我隻是沒想到。”雲菩沮喪道,她又爬回床上,準備睡個回籠覺,“我不管,讓她們弄幹淨,我下午好把洛伊絲打發走。”
年輕的時候她讨厭金墨,現如今她理解金墨,她也煩小孩子,讨厭琪琪格,讨厭小啾,讨厭蘿蔔,讨厭年年,更讨厭紀愉她妹和洛伊絲的醜八怪崽子。
小孩這種東西,為了能打起來無所不用其極,她們甚至能在短短的幾個月相處時光裡将雙方的語言雜糅在一起,創造出第三種四不像,隻為了更方便的幹架。
她把枕頭蒙在臉上,但是小孩子的哭嚎聲還是能穿過枕頭,折磨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