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腰間佩劍高懸,倒映一輪明月。
無論何處,戲子都不是什麼好活計,這季節寒風凜冽,陣陣風走地,如刀割面,暖閣裡每二十步便要額外設一個炭盆,而台上地龍與暖爐一應全無,唱徐信的旦角一襲薄衣,凍得直哆嗦,接旨時動作都僵硬。
孔芙芷三指撚着琺琅酒盅,杯中半滿,“你覺得這酒怎麼樣?”
近來,她看見鄭珏的那張臉就忍俊不禁,總能想起送子觀音。
她敷衍地對鄭珏舉杯,又自顧自地飲下佳釀,這裡的果子酒味道還行,不難喝。
鄭珏隻是抿唇笑過,“我不理解。”她斜眼看來,“此中深意,還請孔小姐為我細說一二。”
“又會有什麼深意呢?”孔芙芷往遠處望,“我猜她大概是這麼想的,既然軍中沒出事,民間大抵就不會出事,許多事,大抵就是山水輪流轉。”
“但這是你猜的。”鄭珏喃喃道。“當然,你又不是她。”
她也随着孔芙芷的視線,看向茉奇雅。
顯然她們并不是這一出戲的要角,至于唱花旦的三位,隻是起身,各自舉杯,飲罷即分,每個人臉上都瞧不出來喜怒。
随後,茉奇雅便又與金墨坐在一處。
她意識到她暫輸半局的原因在于金墨與茉奇雅母女之間詭異的關系,她們看似極不融洽,卻不知為何又無話不談。
“太随意了。”金墨擰着眉,“一個寫書的,一個唱戲的。”
“總歸比男人強。”雲菩轉過筷子,開始劃拉剩菜。
“就算是進士出身,文官也未有不經考核,徑直授與實職的先例。”金墨單手提着壺,倒了一盅烈酒。
“哪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繡樓深閨女子,也都管過家,知道如何了斷是非官司,如何應對人情往來。”她合上盒子蓋,“中州那些考了十幾年的舉子,連柴米油鹽多少文都不知道,不也照樣點狀元做知府嗎?紙上談兵的玩意做四品地方官一般都不出事,這種京官,更無傷大雅。”
“雙雙不會高興。”金墨莫名看起來有些怅然,那種難以描摹的情緒一轉而逝,很快,她冷淡說道。“你要給她面子。”
“她向來不喜歡我。”雲菩傾了杯酒。
“但她是首輔。”金墨教訓她。
“她也可以另謀高就。”她終究不再是個孩子了,再難容忍這樣的态度。“誰看不慣我,誰就可以走,去留随意。”
“好一個另謀他就。”金墨冷冷地勾唇。
“太晚了,散了吧。”她估計金墨的不爽并不全是她随意的賞了兩個官職給了寫書的和唱戲的,而是針對她對承平的态度。
她起身,離開前看了眼雙雙。
鄭珏真是一個妙人,在她離席的刹那,就坐到了雙雙身側。
“喂。”珠珠叫住她。
“我不叫喂。”她無奈地說道。
“喂,茉奇雅。”珠珠糾正道,她滿面的疑惑。“你到底想幹什麼?”
“幹一些非常正常的事情。”她很認真地說。
珠珠駕車的時候總喜歡邊開邊說話順便伸一個雞毛撣子出去擦玻璃上的霧,“你要是想否認所有的禮法,你大大方方的說你就是擇練出身的皇帝,你要是想遵從父死子繼,你也沒必要讓你祖父變成祖母吧。”
她凝視珠珠須臾,岔開話題,“要不我開?”
“不要。”珠珠說,“你喝酒了,我能聞到。”
“隻能說,我是一個矛盾體,做不到完全的摒棄所有禮法,”她支着頭,“也做不到徹底接受父死子繼那一套。”
“當然,”珠珠單手握着舵,“你還是會跟裴笙說,你姓棟鄂,你沒有退宮,而她姓裴。”
“好啦好啦。”娜娜覺得她這一輩子真倒黴,碰到一個不會說話的阿娘,遇上一個脾氣更沖的珠珠,隻有她這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來充當和事佬。
但很倒黴,看起來珠珠跟茉奇雅吵得不厲害,但她又成功惹毛了茉奇雅。
“我沒有發瘋。”茉奇雅一下子火就上來了,“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她瘋是她瘋。”
似乎瘋是茉奇雅的一個痛楚,一但踩了她的這條貓尾巴,她一下子就會發很大的脾氣。
“我沒有說你發瘋。”她解釋道,“但是你确實和太後娘娘有相似的地方,你不喜歡和人出去玩,也沒什麼愛好,你就隻喜歡在家裡躺着,發呆,或者看會兒書。”
“有沒有可能躺着發呆就是我的愛好。”雲菩垂頭喪氣地說。
她很想向娜娜解釋成年人的倒竈世界,但又覺得娜娜不會理解,而且娜娜也足夠胸無大志,似乎對于她來說,一個将軍的頭銜,一份工作,讓她有好看衣服穿,好吃的吃,就足夠了——當然,她也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隻不過她若想實現和娜娜一樣的樸素理想卻隻能嫁接在這顆奇怪的樹上,否則她早早的就去投胎轉世了。
而她又很倒黴,嚴格來說算不幸,她是個女人。
她很難對人解釋她幹的這一系列行徑隻是為了吃喝無憂,從而混吃等死,這樣想一想,她更沮喪了。
她沮喪地回到家,沮喪地拿出來她從席上帶回來的飯菜,沮喪地拿出稱,把烤豬五花肉切成條,炸雞拆成塊,在三個倒黴孩子的注視下,均勻地分成斤兩一點不錯的三份——如果多出來的不夠分三份,她隻能飛快地吃掉,銷毀不夠分的部分,甚至,她沮喪地開始後悔把錦書和小啾帶回了家。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她能駕馭的小孩數量是一,不是二,更不是三。
似乎對于她來說,同一個坑必須踩兩遍,并且在踩第二遍的時候還會感慨,這果然是個坑。
琪琪格會大吵大鬧,要求見她過世的阿娘;錦書不會說什麼但她會在心裡默默記仇;小啾是一個倒黴的軟乎面團,誰都能欺負她,受了委屈隻會嗚嗚哭,最終,她又回到了那個倒飲品用尺,分晚飯用稱的過往,甚至,杯子和盤她都很注意,是一模一樣的。
“明天輪到你了,去買點蘿蔔纓,”她把錢留給琪琪格,雖然琪琪格很糟糕,爛泥扶不上牆,但小格對她來說是不一樣的,即便她會使喚琪琪格,可她也偏向小格,隻是她會把這種偏向做的隐匿些,比如把不一樣的飲料放到琪琪格的卧房,或者叫琪琪格跑腿的時候額外給琪琪格很多錢,讓她把找回來的金銀當零花,“還有青瓜和馄饨皮。”
小啾又一次捧着碗問,“我真的可以吃嗎?”
“你快吃,一會兒涼了。”她順手洗了稱上的托盤。
每頓飯小啾都會戰戰兢兢的确認好多遍,“可是好多肉。”
“也沒有下毒哦。”她說。
“但是我是敵人。”小啾懊惱地低着腦袋,“我是内衛。”
“啾啾,吃一頓算一頓。”錦書蹭過去,像貓貓一樣靠着小啾的手臂,“就像你說的,人就算是死,臨走前也是要吃飽肚子的,有飯吃你就吃,沒飯吃我們就一起挨餓。”
小啾垂着腦袋,好像一隻凄慘的耷拉耳朵兔,“嗯。”
雲菩湊過來,輕輕擡起手,按住她的腦袋,她的官話說的其實有一點點怪,不過倒是能聽懂,和姐姐們不一樣,雲菩是一個闖入她命途裡的陌生人,長得比她見過的其他女子都漂亮,說話聲音像棉花,和二姐姐一樣性子古怪,也像大姐姐一樣一肚子大道理,但她用着和阿姐不一樣的熏香,化着和阿姐不同的淡妝,阿姐喜歡撲粉和挑一點胭脂塗在唇上,而雲菩隻畫眉,最多在眼尾掃上一點淡淡的顔色。
她說話聲音是柔柔的,也很小聲,害的錦書不得不每次都要仔細去聽,才能知道她在說什麼,“你為什麼這麼想?”
“我想阿姐了。”她看着雲菩。
“你阿姐應該一切都好。”雲菩輕聲安慰道。
“不,假若她沒有危險,她不會讓我和你一起走的。”錦書笃定道,“她讓我跟你走肯定是她覺得她朝不保夕。”
說着,她也難過的低着頭,看着面前的飯,還好今天的晚飯沒有湯,不然她眼淚會掉進湯裡。
“會沒事的。”雲菩捏捏她的臉,“她肯定會平安的,你要相信她。”她還小聲說,“我作為你姐姐的死對頭,我都相信她能化險為夷,你就更要相信她能順利的鬥倒所有敵人。”
“死對頭!”錦書猛地擡起頭。“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好朋友就是死對頭呀。”雲菩比劃着,“就像陰陽,至陰至陽,至陽至陰。”
“就像險處逢生,生卻會遇險。”她想了想,說。
“你知道好多奇怪東西。”雲菩嫣然一笑。
“因為我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從雲菩視線中尋找她真實的情緒,但隻能找到平靜,此刻,她覺得,雲菩确實比大姐姐要可怕,“像小啾和琪琪格那麼幼稚,我就已經死掉了。”
“我要和你打架。”琪琪格不滿道。
隻見錦書慫的也快,刺溜一下蹲在椅子下邊,抱住頭,“不要打腦袋。”
“好啦,不要鬧了。”雲菩趕緊拉架,“吃完飯快去睡覺。”
但每次都是,不知道為什麼,三個年紀差的其實還算挺大的女孩子就是會扭打成一團,拉都拉不住。
她仨打起來,她就會貼着牆,溜到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落荒而逃,還貼心的把門掩上。
這門隻能關住她這輩子裡的一小部分苟且。
她上輩子裡大部分苟且夠得上一句不得已,可這輩子的苟且有三分之一都是她自己找事。
比如竹庭。
其實年輕時她已經學會告訴自己,就當竹庭已經死了,大家再不聯系,各自安好,這是最好的結局——說不準那樣竹庭也開心,一般來說,相處起來不愉快的夫妻,母親是讨厭孩子的,更何況竹庭可能和她一樣,不怎麼喜歡男人。
但她總是不得不和竹庭瓜葛着,因為她總有需要竹庭去違背良心,信口雌黃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