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廳裡隻剩鞋跟敲打磚面的單調聲音,衛明殊視線低垂,明亮的金磚倒影揚起的裙擺,綢緞縫制的花卉随着人的一舉一動,綻放又凋謝。
“那我想問一個問題。”良久,她說。
“我自然記得你的來處。”茉奇雅回答道。
“那……”衛明殊一舉一動,處處吐露着遲疑。
素言掃視着這名女子。
說實話,衛明殊和華年年長得并不像,性格更是南轅北轍,可能華年年像父親多些。
她認可茉奇雅的判斷。
衛明殊不是一個能被很好控制的人,茉奇雅沒提過她做此推斷的理由,但她的理由是衛明殊淪落到那種境地都未曾放棄生的希望,被當貢品一樣送到西信,卻也能坦然地和女兒住在一起。
扪心自問,她認為她做不到,那種處境,生比死更難,她做不到咽下那口氣。
如果換做她來拟定今日之局,她可能會換個人選,可茉奇雅卻仍選擇使用衛明殊。
起初她以為這是表姐妹之間的較勁,哪怕此刻茉奇雅已經赢了,她還想勝得更多。
但此刻她又覺得,可能是衛明殊相對她和從前的茉奇雅而言都不好控制,對此刻的茉奇雅來說,可能跟其他人一樣,沒什麼區别。
很多事情上延齡比她要敏感,她比較遲鈍,就拿茉奇雅當個例子,延齡開玩笑似的說她們之間怕是隻剩上下級間的情份,她卻還以為茉奇雅是小時候的小尾巴,公事上端着公主架子,私底下還是會追着她們打打鬧鬧,她們還是能一起逛街在買個烤紅薯一人一把勺子一起吃的好朋友。
隻是茉奇雅的話忽然讓她覺得延齡是對的。
因為茉奇雅似笑非笑地對衛明殊說:“你懂什麼叫皇帝嗎?”
許久,衛明殊才開口,“那我還有一個問題。”
“我沒辦法回答。”茉奇雅收起琴弓,“此刻言之過早。”
“配合的傀儡和不配合的傀儡,是兩種力氣。”衛明殊擡起頭。
“自然。”雲菩道,“你若不願意,随時可以從這裡離開,我們相遇于此,算是一場緣分,”她淡淡說,“我沒必要将善緣逼迫為孽緣。”
權力的遊戲就是這樣。
每一場棋局都是火中取栗。
每一個參與者,大抵都為四個字——我不甘心。
而她能從衛明殊視線中讀出這四字——所以她不怕衛明殊拒絕,因為她不會拒絕。
她與華年年并不熟——甚至,這個名字未能在她腦海裡留下任何印象,或許年年很小的時候就戰死沙場,或者年年終其一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禦前侍女,不值得她留意。
不過,誰也沒料到,華年年有這麼一個有趣的母親。
“聽聞你是廢太孫之後?”她合上琴盒,一錘定音,以問作答。
有野心的人就會有一個價格,就會聽話。
但衛明殊這樣的人終是少數。
“都安排好了?”她問素言。
素言一臉難言的情緒,看了看她,半晌愣是沒說話。
她懂素言的神情,但她做不了什麼。
總歸素言她們要接受,皇帝和上殿之間就是不一樣的,無論何時何處,君臣之分是最難以逾越的鴻溝,君,永遠是君,臣,永遠被束縛于規則。
法則是這樣的法則,道理人人都懂,隻是她也有着一些僅剩的微薄顔面,這一點點的面子和一丢丢的要臉讓她不能把這種話堂而皇之說出口,似乎,她至今都沒能從東之東的一些習俗之中掙紮出來,比如,今時今日,她仍覺得大權獨攬是錯的,甚至,她會想去解釋種種情由。
理智上她知道,她應當一言不發,權當素言會把事辦好,不再追問,也不再說什麼,就這樣和素言擦肩而過。
或許年輕時的她能輕松地做到這一點,因為從年紀上論,素言比她大許多,是個大姐姐,她隻會覺得素言矯情。
但此刻素言看着隻是一個沮喪的可憐女孩,局促又絕望地問她,“延齡是會回來的吧?”
她好不容易硬起來的心腸又軟了下來,伸出手,抱住素言,和素言貼了貼腦袋。“肯定會的,我保證。”
當然這是一個令她後悔的決定,她不該做這種事。
素言的沮喪倒是一掃而光了。
她本來想趁機溜走,結果這下可好,被素言捉住,半背半拖着,逼她一起搖搖擺擺的學母雞走路,真是太幼稚了。
娜娜還叫喚道,“你不要一起玩嗎?”
“不要。”她搖搖頭,掙脫了素言,找了個拙劣借口,“我去看看晚上吃什麼。”
娜娜目送茉奇雅逃跑,收回視線,卻撞上一臉沉思的素言。
片刻,她還是決定開口說道,“這種事,隻能自己過去。”
“什麼意思?”素言收回視線。“我聽不懂。”
“她需要你是朋友的時候你可以是朋友。”娜娜學着小貓的樣子,用衣袖揣着手,“不是朋友的時候和你便是君臣。”
說罷,娜娜又恢複那副沒心沒肺還有些沒皮沒臉的樣子,很可惡的用鞋跟搓磚地的面,“要一起蹦跶嘛?我會唱歌,就是跑調。”
“所以隻有你還是她朋友咯。”素言拒絕了娜娜的邀約。
“不對等的身份當真能算是朋友嗎?”娜娜說。
可憐的素言是十幾年前的她。
當然,快樂的時光裡,她也想過永遠和小茉跟琪琪格住在一起,隻是許多的事情都告訴她,她和小茉生來就是不一樣的,除非阿娘造反,還得赢。
“你為什麼要試着和她做朋友?”她問道。
素言知道娜娜是好心,但這一問多少惹毛了她。
“所以公主隻能跟國公小姐做朋友。”她沒好氣地說,“或許你們勉強對等吧,是不是,奈曼國公小姐。”
“不,我和你沒什麼區别,說到底,”娜娜說,“整個漠西都窮的蕩氣回腸,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珠珠的車,還是珠珠自己搭的,我沒必要裝公爵的假樣子。”
可是素言還是生氣了,不搭理她推門跑掉了。
“我就這麼讨人厭嗎?”她喃喃道。
這時珠珠突然說,“其實你說的對。”
“咦?”她意識到珠珠這個倒黴孩子還在這裡。
珠珠就是一個人小鬼大的可愛家夥,一本正經地說,“你說得對,你無論在這還是漠東,你都能活得很好。”當然,珠珠還是那個珠珠,三句話裡必須有兩句都是針對她的挖苦,“你可真擅長見風使舵。”
她早就習慣了珠珠的幹癟話,抓住珠珠一通稀罕,“還是珠珠好,珠珠不讨厭姐姐。”
珠珠扭得像個毛毛蟲,大喊,“非禮啊!耍流氓了!”
她的幹癟話其實并不單純是說給素言聽的,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告誡,因為她和茉奇雅的關系更幹癟。
好歹素言不用每天都跟茉奇雅呆在一起,她隻需要每天花那麼一小會功夫猜茉奇雅在想什麼,而她,時時刻刻如履薄冰,連晚飯都要跟茉奇雅一起吃,最窒息的是,這頓飯還有她娘。
她娘就不該來行宮,阿娘應該在家和凍成冰坨的水管同歸于盡。
阿娘的到來給了茉奇雅選擇跟誰一起吃晚飯的機會,而她娘最擅長的可不是當奸臣,是造反,但未遂,以及鞭打大可汗。
起初這頓飯氛圍還不錯,阿娘還特意給茉奇雅蒸了一個老鼠形狀的包子,茉奇雅就是喜歡這種特殊優待的女孩子,以至于她從來不吃正常形狀的包子或者餃子。
但三言兩語裡,不知為何,突然說起了阿娘買首飾時意外獲贈的小孩。
這是她的錯,她不該告訴茉奇雅。
“你們是不是把她忘記在家裡了?”茉奇雅咬着小耗子包子的尾巴。
阿娘凝視茉奇雅片刻,說,“送給阿宿了。”
“欸,那你們那天晚上吃了什麼好吃的?”雲菩舀了一勺奶茶,用視線餘光瞄着薩日朗。
講道理,薩日朗也算是出身世家,多年大權在握,可她就是很猥瑣,隻吃芹菜葉,一碟奢侈昂貴的綠葉涼拌菜,她把所有鮮嫩的芹菜葉都偷走了。
“對。”薩日朗與她視線相遇時又一次把芹菜杆從碗裡丢回它應該呆的地方。
“你娘的規矩那是她的矯情。”奈曼薩日朗品着一盞溫好的酒。
諸葛文與楊棋對視一眼,她不露聲色的歎了一聲,把雞湯和雞腿推給兩個孩子,“要一口氣的吃下去。”再麻煩成芙,張羅着給這兩個姑娘要了溫牛乳,同時,不忘送給姓柳的無窮無盡的白眼。
姓柳的穿了件連她都覺得俗的金紅色襖裙,恨不得十指都戴滿珠寶,誇誇其談時一定要将鹌鹑蛋大的寶石顯擺給人看,笑納所有恭維。
那邊楊棋還冷不丁地陰陽怪氣,“阿文,你不覺得你這一生,好沒意思嗎?”
“他們覺得你應該嫁做人婦,你便成了婚,”楊棋捧着茶盞,“覺得你應當合兩姓之好,延綿子嗣,你就為人生兒育女,”她端詳着柳夫人,“依我看,你還不如柳娘有趣。”
說罷,還添亂,“阿柳,她配不上你,”她說,“你的太太就是個古董瓶子,還是白瓷,沒有什麼花飾。”
姓柳的對楊棋暗送秋波,“我這給人做夫人的,也沒什麼可挑的餘地,要是能挑揀,那我是公主選驸馬。”
諸葛文看了楊棋和姓柳的混蛋一眼,再三強調,“她真的不是我的夫人。”
隻可惜有楊棋推波助瀾,觀秋雙雙一臉了然,“我聽說你們中州極重嫡庶,那些老夫子睡着年輕的妾室,又道貌岸然,說自己絕不會寵妾滅妻,人人将這句話挂在嘴邊,那就說明,家家戶戶都寵妾滅妻。”她又對混蛋柳氏說,“其實在漠西,有品階的妃嫔地位大緻相當,隻要冊封了,都是妻,我們不太分什麼正室和偏房,你不必拘束。”
“依我看,柳娘還像個活人。”楊棋點燃煙,“你是個平平無奇的,”她吞雲吐霧,輕輕道出這樣一句話,“牌坊下的死人。”
她不擅長講笑話,不過還好公主的小閨女還挺捧場的,至少這一桌子人,還有一個雲菩聽懂了這句話的好笑之處。
“她呢,”雲菩收回視線,輕聲點評慶郡王,“人為财死,鳥為食亡。”
“人各有各的劣性,”薩日朗以牙還牙。“不然,你剛又在笑什麼?”
“你知道嗎?生孩子是會死人的。”雲菩幽幽說道,“縱然不會死,十個裡面,一兩個還是會癱,一次兩次說不準萬幸,隻可惜事不過三。”她看了看靜姝姐妹,“可憐孩子。”
“我還以為她已經不和她相公過了。”薩日朗頓了片刻,猜中了一半,隻猜對了她在說諸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