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女子,那是必須生兒子的。”她說,“這是血脈相承的執念。”
說話間她覺察到裴笙那幽怨的視線,又補了一句,“你要謝謝我。”
裴笙裹着狐裘,靠在椅子裡,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但毋庸置疑,她猜自己的臉色肯定精彩,“我要謝謝你沒砍我腦袋嗎?”
茉奇雅小時候明明是一個很乖巧的小女孩,不知是一朝得志原形畢露,還是被金墨将她降嫁的事情刺激到了,以至于性情大變,反正她現在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壓根兒就不在乎别人怎麼想,專挑刺别人心窩子的話往外說,“你爹去得早,否則,她是太後,你弟做可汗,你呢,裴家小姐,”她捧着裝了奶茶的小杯子,“我起碼封了你做公主。”
雲菩欣賞着裴笙的表情。
“你……”裴笙顯然是被她惹毛了,一張俏臉被氣的煞白,握筷子的手都哆嗦了,話都說不利索,一連說了好幾個你,“那你選一個吧,你是想讓我叫你母親大人還是叫你父親大人?”
但突然裴笙往遠處看,一切話語戛然而止。
她聽見走路聲,一個不熟悉,一個是竹庭,當即心想,完了,千萬可别是竹庭在發瘋,又僥幸地猜,早上竹庭看起來還好,不至于一天的功夫,又發病了。
因此她花了會兒功夫鼓足勇氣,這才轉過頭去看。
這一看,她懂了,嘴賤是有報應的。
裴妃小聲抽泣着,靠在竹庭肩頭,竹庭低着頭,用很小的聲音,柔聲地安慰着裴妃——并把裴妃領進了自己的卧房。
門扉關上的刹那,顯然,她和裴笙都想到了可以稱之為幹癟的那一天——除了幹癟,沒有更合适的形容詞了。
“茉奇雅!”裴笙小聲地尖叫。
“我不去!”她說。
“你快去!”裴笙咬牙切齒,面容扭曲。
她還在和裴笙拉扯着,忽然楊棋站起身來。
“公主殿下!”楊棋倏然眉眼飛揚了起來,往日裡,她坐在那裡,眉宇間總帶有些許的陰沉和郁懑,此刻忽有明媚,丢下碗筷,快步追了過去,愣是敲開了竹庭的房門,一晃身就撲進了竹庭懷裡,“殿下。”
刹那間,整個飯桌鴉雀無聲。
“應該還好吧,”茉奇雅總是很擅長裝瞎,她開始努力說服自己,“三個人,怎麼都會很尴尬。”
片刻,還是諸葛文和裴公主靠譜些,她們沒沉住氣,雙雙起身過去砸門。
“楊棋你給我出來。”諸葛文一時怒不可遏。
“娘!”裴公主說話時已經帶了哭腔。
“呐,說實話,我會不會被滅口?”娜娜把筷子伸向了最後一個雞翅中。
“吃你的飯。”茉奇雅沮喪地低着頭,隻是她的自我安慰失效了,她還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姨母,“我母親,她……”
樂安公主隻是夾走了一個藕夾,一臉滿不在乎和輕蔑,“你母親她可是公主啊,你懂什麼是公主嗎?”
面對茉奇雅拿筷子尾巴指着裴笙的行徑,樂安公主勃然大怒,“不是你們這種連飯都自己煮的假公主。”
娜娜想,這要是笑了出來,下個被砍頭的就是她了吧。
不過她盡力了,努力的憋着笑。
一直到睡覺時,茉奇雅都在說,“你笑得鼻涕都出來了。”
“我沒有。”娜娜扯了張紙,公然地當着她的面擦鼻涕。
“假若今天這事換成是老師呢?”雲菩質問。
可惜她不能指望娜娜狗嘴裡吐出象牙。
娜娜說,“那可肯定絕對不會是兩個。”她枕着手,“我娘還會叫小朋友來找我過夜,而不會把你關在外邊。”
“可惡。”她喃喃道。
“說起來,你上午幹什麼去了?”娜娜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逮住琪琪格,給她擠痘痘。
琪琪格最近臉上長了好多冒了頭又沒有擠的痘,看得她手癢。
“你明天就會知道了。”茉奇雅總喜歡故弄玄虛,所以她也沒多想,尋思大概是她又有什麼新的安排。
結果翌日,她意識到,瘋可能是遺傳的。
太後娘娘是明着瘋,尋死覓活,茉奇雅是暗地裡的瘋,簡直是仗着一杆滑膛槍,在完蛋的邊緣試探。
除夕晚宴上茉奇雅親點了一出傀儡戲,名為《關山月》。
大幕拉開,百燭齊燃,月下鼓上,牽絲傀儡綠裙白裳,水袖一舞。
一舞終了,侍女上前,卻口稱,“五姑娘。”
“慶郡王。”雲菩落座。
“我也,有話要說。”慶郡王微微一笑,她上了些年歲,歲月讓她看起來更和藹可親。“你可知道你名字的由來?”她撚杯,“菩提本無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那可巧了。”她擡手,“坐。”
“明鏡。”慶郡王莞爾。
“隻是叙叙舊罷了。”賀蘭明鏡拉開椅子,是寒暄卻也是譏諷,“一别經年,河套上的牛羊,還那般肥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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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之上,傀儡人偶哭着那死去的假人。
“阿娘,我隻是不甘心。”青宵唱着念白,“自小我就不甘心,為何他能做那王侯将相,我卻隻能困于後宅,一輩子,守着四方的天,事到如今,你難道甯願信非親非故的男人,也不願信我能成就一番事業?阿娘啊阿娘,我和兄長,到底何處不一樣?”
崔宣娘稍稍撥開些簾。
她望着不遠處。
台下大娘娘一襲玄色廣袖裙袍,肩綴金鍊,袖口裙擺刺繡正紅西番蓮,正與另兩位郡王交杯換盞,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的是假笑,但估計沒有人開心。
金墨娘娘支着頭,假裝在聽戲,卻與另一親貴交頭接耳。
“你要不要,至此,信我一回?”青宵擠到她身旁,也張望着。
她在青宵掌心寫道——去吧。
青宵在她掌心寫道——她們在幹什麼?
崔宣娘搖頭。
有意思,青宵心想,隻是未及多思,輪她粉墨登場。
她掀開簾,踏上舞台,傀儡倒下,從地上抽走。
她唱着“天子門生徐信,謝主隆恩”,卻偷着往台下瞟。
“自古以來的規矩便是這般的規矩,”臉圓圓的女子身着淺綠褙子,怪面生的,應當是慶郡王,“違背了規矩,便不好高聲宣揚。”
“那規矩便是,”大娘娘生的嬌憨柔美,眉眼卻冷淡清正,通身氣韻和五官像是兩個人,隻聽她淡淡說道,“自大可汗分封諸國,以漠西為尊。”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規矩。”慶郡王道。
“你也明白我說的是什麼規矩。”大娘娘雙手交疊搭在膝上,赤金護甲上鑲的藍寶石在燭光下晃得人眼生疼,“規矩是這樣的規矩,道理也是那般的道理,好比雙親若不供養子女,子女不孝是應當的,但雙親照料子女,衣食起居,處處都是流水一樣的銀子,子女若是不孝,那便是忤逆。”
“雙親将子女帶到世上,子女便必須将雙親視若神明麼?”慶郡王撚了枚點心,吃罷又掖了掖唇角,“我是做父母的,父母盼着子女好,不盡然要求子女于膝下盡孝,子女若是為了父母好,也應當有過谏之,責令從改,這才是熱熱鬧鬧的一大家人。”
打圓場的應該是甯郡王,青宵有時會在飯館裡撞見她,她最喜歡點剁椒鳳爪,那玩意不稀奇,卻廢功夫,後廚的廚娘每每都背地裡撇嘴。
“不管内裡分沒分家,”甯郡王道,“外人看來,一個姓氏,都是一家人。”
“一個大戶人家,”慶郡王含笑道,“嫡枝旁系的,好些子人。”
“分家另過的,各有各的賬,”大娘娘牽了牽唇角,“若是賬還混在一處,那父母又為何要,”她挨近些。
她們看似說的是親朋家裡瑣事,細品之下,字字句句皆是驚心。
“養着不孝的子女?”雲菩笑道。
周遭一時變得嘈雜,她便順着甯郡王的視線看去。
不知何時,傀儡人偶悉數全換成了人,戲子們粉墨登場,看裝扮,大抵是刀馬旦,可能崔宣娘在寫戲上比她考試強些,這出戲或許不難看,她沒留意,但花樣還挺多的,從傀儡換成人。
靜寂中,隻聽為首女子唱道,“吾名,棟鄂鳴岐。”
刹那間,四處寂靜。
她遇上慶郡王驚愕的眉眼,一笑而過,轉頭看向金墨。
金墨也是愕然。
“他若是女子,承平娘娘便是國之副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屈指敲着椅子扶手,“他若是男子,我母親是中宮元後,當朝太後,承平妃娘娘未經冊封,她到底算次妃還是算庶妃?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問問貞純,不過,看樣子貞純恨她,那,”她首次對金墨換了稱呼,“姑姑,你見過他,你告訴我,他是男是女?”
就在金墨沉默的刹那,她敲定此事。
“邀諸位,歃血為盟,共舉大計。”青宵唱完最後一句。
最後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演,還是過往的帝王附了她的身,一瞬,她心潮翻湧,當真覺得自己沙場點兵,統領千軍萬馬,仗劍一揮,皆是王土。
将她拉回現實的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随即,大娘娘隻道一字,“賞。”
倏然,是哄堂的掌聲。
一名穿圓領花錦袍的侍女走過來,她長得可愛,一張俏臉,“崔宣娘、藍青宵接旨。”
她在台上台下都要唱謝主隆恩。
“賜崔宣,同進士出身,遷吏部文選。”侍女道,“着藍青宵任禮部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