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戲縱然再轟烈,也有謝幕的那一刻。
此刻萬籁俱寂,飛檐下燈籠籠上了白色的布罩。
紀愉還記得在她小時候,父親曾抱着她看這些紅燈籠,那個男人笃信着道家的陰陽與禍福,入了夜,家裡各個院子的燈都要用紅色的罩子。
那時,他的門客就會打趣他夜夜做新郎。
兒時的她不知道新郎與新娘到底是何含義,去别人家吃喜宴,聽那鑼鼓喧天,還以為這是喜事。
甚至,有段時間她盼着父親來母親的院子裡做上一夜新郎,那一夜過後,家裡的下人待她都恭敬許多,她會被破例準許去廚房給母親要兩個菜,母親是揚州人,吃不慣新鄭的飯菜,最喜歡的是一味鮮肉灌湯包子,做起來麻煩,一般廚子從不給做,隻有父親在的那個早上,她能吃到裡面滿是鮮甜湯汁的包子。
直到錦書出生的那一日,一切才初露猙獰。
那天那個男人毫不猶豫地說了兩個字:“溺殺。”
母親掙紮在生與死的邊緣,他隻是高高在上的俯視,無動于衷的說,“不中用。”
自此,她才知道歌謠裡唱紀氏五子為官做宰,家裡卻有無數的兄弟,數不盡的叔伯,叙排行,一支就能排到二十四,可說二女為後為妃,家裡代代卻隻有兩個女兒,一個做皇後,一個做貴妃,從衛氏開國皇帝始便傳下來的尊容體面——紀氏隻養兩個女兒。
那一天,是夫人,母親,她,連同紀悅,第一次聯起手來,跟父親對着幹。
那也是父親吃的唯一的一個啞巴虧,畢竟,隻是多一張嘴巴吃飯,一筆嫁妝,花不了多少金銀,養大了,用來聯姻,鞏固家族權力,也能物盡其用。
但那一日是她命運的轉點。
她漸漸地懂了為何父親留宿後母親會默默哭泣,懂了父親那常年挂在臉上的輕蔑笑容,明白了她所貪圖的那些優待——一碗飯,一碟菜,不過是心情好了的施舍,她,作為紀氏的女兒,隻是紀氏的一條狗,一個性别,生母身份不如母親的庶子,大字不識一個,都是人,能分一碗羹,而哪怕生母出身最尊貴的紀悅,也和她一樣,是養在家裡的土狗,吃一些隔夜馊飯,還要搖尾巴。
因此,此刻她站在台階之上,俯視着紀宴屍身,知道自己應該作态悲泣,卻控制不住,隻能低着頭,因為她知道,自己在笑。
笑夠了,她才提裙走下,來到夫人的屍體邊。
紀悅就坐在夫人的身邊,握着夫人的手,發着呆。
“人死了,屍體會僵硬。”她蹲身下來,捉住紀悅的手,輕輕地說,“放手吧。”
“我想怪她,是她逼我的。”紀悅和夫人十指交扣着,“是她讓我做的這一切,可我又知道,她隻是顧慮,一番人情,罔為他人做嫁,應不到我的頭上,我的兄弟,我的父親,都得死,她偏偏,又沒說我娘。”
“姐,”紀悅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叫紀愉姐姐,平日裡,她會嫉妒的按着排行,喊紀愉老三——紀愉出仕後和兄長們一起論了排行,留她一個二娘子是全家的笑話。
她小時候曾經想欺騙自己,說自己才是長輩最喜愛的那個女兒,她乖巧,知禮數,懂進退。
可内心裡,她知道,紀愉是個人了。
她卻還是個小畜生。
“你知道發生這一切時,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及第居,那處院子裡種着桂花,那是我最喜歡的香氣,從小我就纏着她,說我大了,搬出去住,就要住那裡,我早早地就央求這個,央求那個,幫我買些東西回來,我很早就布置起了那個院子,最後,她說,那個院子名字很吉利,叫我讓給大哥。”
“所有東西。”紀悅擡起眼,她沒有落淚,甚至,連眼圈都沒有紅,“任何東西,隻要兄長想要,永遠都輪不到我,對我哥,她萬般滿意,對我,她百般挑剔,我不是她的女兒,她是我的婆母,有一次,我們一同去赴宴,孔家太太還打趣我,說我是不是我哥的媳婦,我娘真疼兒媳。”
“但她死的時候,握着我的手,問我她哪裡做錯了,我要這個樣子。”她聲音極輕,語聲含糊,若無夜風,紀愉都聽不清。
“倘若心中有愧,那就去恨别人。”紀愉沉默半晌,又起來,她長身立于風中,“她死了,是個好事,你可以永遠的緬懷她,悼念着她的那些好。她若在世,又怎會放過你?”
“說得好,可他是楊棋的手筆。”紀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笑出來的。
“問得好,治不了楊棋,難道殺不了你?”紀愉冷笑。“紀悅,你既然選了走這條路,那便再無回頭的可能。”
她知道紀悅回不去了。
紀悅已經品嘗到了權力的味道,這一品佳肴,最起始的前調都是——人命,不過是握在手裡的數目,她們身上都流着紀氏的血,紀氏的後代就是冷酷而又無情的存在,因此曆經二朝而屹立不倒。
而紀悅,大部分時候确實不會辜負她的判斷。
“我知道。”紀悅用不滿的語氣說,“有時候,我真的恨你。”
可她放下手,站起身,想轉身而去,卻又控制不住的抱住了紀愉。
額頭抵在紀愉肩側的那一刻,她的所有情感在那一瞬宣洩,嚎啕大哭,卻不知道哭的是誰,開懷大笑,卻不知道在笑什麼,她隻是,又哭又笑。
紀愉似乎懂她的情緒,隻不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寬慰她,隻是擁着她,輕輕拍拍她的脊背,縱容這一刻的失态。
确實,她們是姐妹。
那一瞬悲憫與紀愉而言,轉瞬即逝。
這一刻的悲歡于她來說,不過瞬态。
紀愉隻是很輕聲地對她耳語,“走吧。”
她點點頭,擦幹眼角淚珠。
紀愉牽着她回房,和侍女一同幫她褪下染上血漬的衣裙,束起高祖父的盔甲,紀愉将佩刀遞給她,送她站在人前,手按刀柄,迎着夜風,火把将夜灼亮,伴着風聲,她逐字逐句頓道,“衛氏無德,此仇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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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棠絕不會承認自己有兒女情長的那一面。
隻是她會痛苦地溫一壺酒,坐在燈下,本為排遣近來朝中瑣事,幾杯酒入腹,卻總想起綿綿。
在綿綿還小的時候,她明明還沒決定走這條路,她還記得,那是一年冬天,她帶綿綿在院子裡堆了個小雪人,綿綿非要把一枝紅梅插在雪人嘴巴裡,說這是抽煙的雪人。
綿綿記得這一切,還記得阿娘給雪人捏了一對醜醜的貓耳朵。
可綿綿漸漸長大了,記得自己曾經有個阿娘,卻忘了她就是阿娘。
“你說,小孩子的記性,是不是不太好?”她視線餘光瞥見光影一暗,一個紫色身影在她對面坐下,帶着一點淡淡的煙草味。
她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
煙味,真的很讨厭。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鄭棠擡起頭,他很刻意的揮着手,所有的嫌棄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概東西南北風都會有一點。”楊棋把玩着匕首,“我隻是今天有一些新奇的玩意,想來跟你唠一唠。”
紀恪慘死前的哀嚎叫走了一半她心裡的不痛快,鑒于冤有頭,債有主,于是她來解決她自己心裡剩下的另一半不痛快。
鄭棠渾然不知,嗤笑道,“今日紀府的好戲,到底是何人執筆?”他像是有點喝多了,笑吟吟的靠着椅子,“梁老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好算盤,這方妾室娶得倒是值,十三太太,啊不,十三姑娘從此替他光宗耀祖。”
她就看着鄭棠說醉酒後的胡話。
莫名的,今日她對鄭棠非常有耐心。
大概是人之将死,多扯談幾句也随他。
“反正,不是我。”她慢聲說,“你同情他?”
鄭棠是一個非常令人迷惑的男子,有時楊棋都覺得傳聞是不是真的,他當真早年家道中落,淨過身。
“哈,”鄭棠平時說話聲音很正常,有些許雌雄莫辨,但沒那麼像女子,隻要他喝多了,就會用女人的聲音胡言亂語,他散了長發,烏發披在肩頭,一襲灰色長袍,活像偷穿了男人衣袍的俏麗女子,有幾分讓人汗毛倒立的妩媚,“老變态死了活該,八十的老頭還滿腦子那種玩意,可真讓人倒胃口。”
鄭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數次在她的殺意裡逃脫,都靠他那張女兒家的面容和酒後的女子聲調。
不行,楊棋告誡自己,再像個女人,他也是個男人,就算沒那些東西,他也是個太監。
她下定決心,想動手,一擡頭,又眯起眼。
“死太監。”她倒轉匕首,“我到底與你夫妻一場,要不要告訴我,你多大的時候淨身進的宮?”
鄭棠凝視她半晌,撲哧一笑,仿佛再聽一個天大的笑話,笑了個前仰後合,好不容易不笑了,嗔道,“你怎麼不說,我打出生就淨了身。”說完,搖晃着站起身,拉開門,“楊棋,你今天還沒瘋夠啊,小小的紀府不夠你禍禍,你還得來我這裡耍一番,你看月色這麼好,你要不要去外邊發你的羊癫瘋。”
“你知道紀恪為什麼死嗎?”楊棋卻坐在桌前,她沒有動,反客為主,斟了盞酒,微微地揚眉,“我呢,還是有點不太舒服。”
她覺得她的腦袋都疼的要裂開了。
“你說,我要不要留下來過夜?”她打量着鄭棠的神情。“我保證今夜不殺你,不會把咔嚓和咔嚓,讓你和你的兄弟一起,人頭落地,至少,明早再讓你和你的小兄弟,坦誠相見。”
鄭棠搖着頭,神情裡寫滿了哭笑不得,“你瞧你滿嘴說的都是些什麼話,虧你也是個讀書人。”
“早就和你說過,”楊棋嫣然笑道,匕首尖點在掌心,鋼鍛造的匕首通體銀白,今日見了血之後莫名染上幾分鋒利,打磨好的半側利面映着燭光,另一半是她的鏡中影,“我讨厭男人呀。”
“既然如此,”鄭棠撇撇嘴,看起來很不高興,卻仍要留她,“你去睡客房吧。”
“那好,晚安。”她失魂落魄地拎着匕首,打算離開。
剛出門,鄭棠又追出來,攔住她,“你不是問我紀恪為什麼死嗎?我猜到了,你都這樣了,還滿城亂跑?”
“我怎麼樣了?”她冷笑,“我怎麼樣也和你沒關系。”
她策馬揚長而去時,鄭棠還在背後喊,“楊棋,你一把年紀了,你自己找死,我可不攔着。”
說話腔調莫名有幾分像她已故的娘親。
等到了雲菩家,她就揪住了坐在台階上發呆的雲菩,“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睡覺,殿下可還安好?”
“她很好,我不好。”雲菩這個小姑娘總是蔫蔫的。“你怎麼樣?好些了嗎?”
“我沒什麼事,不過,有個事,我想問問你。”她也挨着雲菩坐下來。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