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妃聞言不語,隻是垂眸,以躲避視線。
倒是四公主接了這個話茬,“您當真以為舅舅會事事為我考量麼?除了母後,你,我阿姐,還有誰會在乎我?”她苦笑着看着紀妃,可能也是想借機将此事說開,“舅舅肯定哄你,他這番思量,一雪前恥是虛,裡子是借北伐之由蕩清宗室叔王。”
“我隻是,”紀妃仰起頭,她極其平靜地看着堂屋的梁,半晌後說,“我後悔了。”她轉過身來,看着四公主,冷冷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此後,你的事我不再過問。”
四公主似是被這席話刺痛,她沉默矗立,手反握住披風的沿,她的披風是松鼠毛滾的邊,色彩鮮豔又看上去蓬松,襯得她臉色蒼白。
冷眼看着,是個傷心人。
隻是做戲她也會。
“我們坐下聊。”雲菩用發夾把頭發系起來,習慣性的坐下。
當然,她知道中州的禮數,隻有皇帝賜坐而沒有自己坐下來的道理,但每次都是她人已經坐在椅子裡,迎上四公主的驚愕視線,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又幹了些什麼。
片刻,四公主開口,“你的答複?”
“我沒辦法幫你。”她說,“成芙是你的侍女,許多事她應當跟你說過,”說罷,她裝腔作勢的頓了頓,才說,“我快死了,不想做一大堆沒有意義的事,其實我不喜歡打仗,而且我隻想死之前吃的每頓飯都是熱乎飯。”
這個借口是她跟楊棋學的,隻不過楊棋挂在嘴邊的是“我死都不怕了我還在乎你怎麼想”。
她沒有楊棋那麼銳利,這樣的話說出去也沒人信,隻能裝死。
她拿起茶盞,這應該是昨天晚上她喝剩的,雖然講究人從不喝隔夜茶,但泡了一夜的茶很濃,茶味裡帶着一點點苦味,是她最喜歡的。
一句話,她将四公主的兩個提議都回絕了,“不過我給你想了個辦法。”
“楊小姐。”她捧着茶碗,将選擇奉與楊棋。“您意下如何?”
記憶中,楊棋最終還是在四公主的懇求之下,再度挂帥——然後把整個新鄭埋滿了火/藥,要跟她同歸于盡,簡直令人發指。
紀妃看向楊棋,紀氏、徐氏兩家世代通婚,楊氏與徐氏也結過幾次姻親,她和楊棋交情匪淺,“十四娘。”她上來便喚了楊棋的閨名。
楊棋卻久久不語,開口還是先問她,“這是殿下的意思?”
雲菩搖搖頭,“所以我問你的意思。”
“我如今,已不知該如何拿起刀劍。”楊棋道,“我在後院的那一方狹小天地裡蹉跎太久了,許多的事都徹底地忘了。”
清歌知道她要心平氣和地面對這一切。
路是她自己選的,成敗隻和她相關。
隻是她不得不承認,聽到楊棋的話,她很失望,心口發澀。
她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借口,她想質問楊棋,是覺得她是必敗之人,還是不信任她,覺得她像傳聞中那般,是狼心狗肺之徒,罔顧姐妹的苦楚,殘忍又冷酷的物盡其用。
而且她很想問楊棋,倘若是個男子站在此處請求,侃侃而言國家大義,楊棋又會作何答複。
“是我衛氏對不起你。”最終她哪句過分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我曾為陳國,為衛氏血戰過。”楊棋又拿起煙鬥,“三刀六洞,九死一生,我不後悔,我是為了保護那些無辜的百姓,但你們奪取了我僅有的那一點微薄田産,那一點俸祿,拿走了我保護過你們的兵刃,把它們賜給了鄭相,說着都是鄭相的功勞,讓我去哀求鄭相憐憫,向他乞讨一碗飯吃,如今你問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這麼多年我已經看透了這世上的一切,你們其實并不能将我關在籠子裡,是我畫地自囚,我不甘心,也舍不得這些虛名,這幾日我想過了,我不想向人讨飯。”
還好公主不在。
要是公主在,聽見她的話,大概會非常失望。
但确實,公主為她争來的和離卻讓她洩了氣。
她覺得很倦、很倦,徹底的厭倦這一切。
公主,明明是公主啊,卻隻能跟鄭棠講道理,低聲下氣地為她求鄭棠。
這讓她徹徹底底的厭惡起這個世道。
“我後半輩子不想這麼活着了,隻想我還有多少錢,我花光了,我這輩子就到頭了。”她徹底又堅決地回絕了官家所有話語。
官家邀她,無外乎許以高官厚祿,而這些,她相信,最後一樣她都得不到,多半會便宜鄭棠,功績算在鄭棠名下。
“你不怕她殺了你嗎?”雲菩忽然問,她有時行事老成地像她地同齡人,有時又像孩子一樣天真。
“你覺得我還怕死嗎?”楊棋淡淡說道。
她性情如火,相貌卻妩媚,桃花眼含笑,長眉入鬓,一襲紫衫,又站在多寶格子旁邊紫色絹花藤蘿側,紫色本是喧嚣、溫暖的顔色,此刻卻顯得極冷。
“那便不勉強了。”雲菩放下茶盞,“你想出兵平叛,這是下策,但這是你的事,楊棋總歸比諸葛文好些。隻是問題都一樣,你出兵,便是你自認心虛,理虧,”她說,“我有上策,可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你先說。”四公主視線一直落在楊棋身上,看不出是喜是怒。
“你敢嗎?”雲菩先問。
“得看是怎樣的事。”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恩免各地徭役,五年為期,各地不再征雜稅,隻征一道田稅,戾帝在時所收一切賦稅,退還于民。”她看向四公主,挽唇笑道,“在天下人看來,女子得位是最大逆不道之事,可是誰會跟金銀過不去呢?錢給夠了,日子能過下去,你是男是女,姓衛還是姓什麼别的玩意,沒人在意。”
楊棋看來是真的很讨厭四公主,她聞言挑眉,卻沒說什麼。
讓她詫異的是紀妃。
紀太妃在四公主若有所思時提醒道,“徭役并非僅僅用于奉養官吏與宗室。七千士卒,至少要三萬雜役,像信國,”她額外點出西信,很刻意地看着她,“棟鄂茉奇雅靠三千輕騎便平定漠南叛亂,是因為三千輕騎,說是三千騎,至少三萬雜役,六萬匹馬,重騎兵更是要翻上一番,也因此,信國重騎絕不會超過五萬,不知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雲菩對此不置一詞,“正因此,如若免除徭役,反王可便稱不上反王了,各地分封之宗室就算想反,怕是也難了,一邊是讓他們效忠軍前辛苦勞作的王爺,一邊是讓他們回到家鄉,安居樂業的皇帝,我猜我應當知道老百姓會怎麼選,而你的叔叔、伯父們,大概不會讓他們那麼選,先秦苛政,結果便是大楚興,陳勝王,逼到份上,百姓會替你動手。”她笑道,“當然,如何做取決于您,我不能保證棟鄂的想法,跟你承諾這種事情那就是騙你了,你也可以等這件事過去,再把徭役征上來。”
不過她最後還是盡了些對竹庭的情誼——看在那堆布娃娃的份上,“原來你也不是不知道,真正受萬民供奉的是誰,各地收上來的稅款與徭役到底在供養誰。”她看着紀妃,輕輕笑道,“但你卻以公主吃盡民脂民膏為由,讓我母親和親。”
說到底,公主連個縣令都不如。
俗話說的好,破家的縣令,滅族的知府,公主連自己的驸馬都不能挑,要做任何事都隻能苦苦哀求。
公主就像養在皇宮裡的一隻鵝,平日裡錦衣玉食,過年了,該吃鵝肝的時候照樣開膛破肚。
“太妃娘娘,你當年講這話時不心虛嗎?”她挖苦道,“我怎麼覺得,我娘連桌都沒上。”
紀妃隻是靜靜地看着她,末了刺了她一句,“你也不必左一個母親,右一個阿娘,竹庭是怎樣的人,我是最了解不過的。你非她所願,是她屈/辱的鐵證,我是有愧于她,但單一你的存在足以傷她徹骨。”
“你說得對,”雲菩笑着看紀妃,“那可就要問問您,為什麼她會生下我?我不能挑母親,沒得選,可你是有選擇的,可以不讓她和親呐。”
說完她不搭理紀妃了。
其實紀妃還算一個不錯的人,至少沒有倚老賣老。
她看着四公主,問,“要我叫紀鴦來嗎?”
沉吟片刻,四公主轉身坐下,她不像其他中州人氣性那麼高——比如紀妃,“你知道我不會選上策,才問我敢不敢,漠南如今歸漠西所轄,大軍壓境,我若如此行事,縱我可以彈壓宗室,我難以守住邊關。”她忽然皺起眉,不知道是不高興還是身上難受,看着更是黯然,“你确實聰慧。”
她承認,四公主隻是天真幼稚,論聰明,确實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
“百姓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他們眼前的土地。”雲菩輕聲說,“他們隻會種地,隻知道種地,哪怕遇到天災人禍,也不肯走出他們住的山野,甯可相食,餓死,也不懂鳥會飛,鹿會遷徙,為何窮鄉僻壤出刁民,因為在極惡劣的地方,但凡是個正常人,早出走了。”她望着四公主,“手藝人就不一樣,有一技之長,願意靠這一技之長糊口,他們來自各州各方,心思活泛,更靈巧,懂得如何在夾縫生存,也知道如何見風使舵,且識文斷字,隻需加以訓練,便是你的兵馬。兩江肥碩,商賈琳琅滿目,這是藩王的依仗,而倘若兩江自己亂了起來,你的叔伯當如何?他會繼續振臂一呼,幻想兵臨京兆,還是倉促去處理兩江之亂?”
她說完才告訴珠珠,“去請紀鴦。”
“但她們多半是不願的。”她将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倚着。“乍一聽确實,聳人聽聞。世間倫理綱常,君臣父子,這可是,大逆不道。”
清歌玩味地笑,“你不是說,給夠了,我是男是女,無人在意。”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說,“若都大逆不道,世上從此便不再有大逆不道。我給不起、不能給的,那些商戶未必給不起。”
隻是她心口憋悶,幾番吸氣吐氣,難掃心頭積懑。
她一貫會把自己往最惡毒之處想,以為自己是心裡膈應着,讨厭雲菩的聰明更讨厭雲菩說話做事的方式。
直到沉默許久的姨母問,“你說你快死了,是什麼意思?”
忽然她意識到,她難過是因為她不希望雲菩這個姑娘死。
起初,她覺得雲菩死或者活是無所謂的,在雲菩霸占着阿姐撒嬌時她也惡毒地想過“反正你也沒幾天好活了,你死了阿姐還是我的”,她自己的道就通往死局,自然不會在意一隻會撒嬌的漂亮寵物的死活,如小貓、小狗一樣的女孩,阿姐要是喜歡,那就讓她活着好了,直到如今。
她不想看花開的刹那就是凋零,難免會傷及自身,會想,憑什麼啊。
而且她莫名心生攀比,隔着數不清的山,看不盡的水,想跟漠西的棟鄂茉奇雅較勁兒。
都是一國之女君,憑什麼棟鄂茉奇雅手下能臣善将無數,而她卻望盡朝野,無一人可用。
“就是我快死了。”雲菩支着頭。
母親執拗起來一根筋的性子是随了紀妃。
紀妃跟她說着車轱辘話,“那你得的是什麼病?沒找人治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