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永遠是溫柔的,堅定的,“難你也要做。”她視線是悲憫的,“沒有女子,你的官家,就是空中樓閣。”她說,“你必須有和你一樣的,女兵,女将,女官。”
今夜她可能是正常的,也可能是癫狂的,總之,這對清歌來說,統統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阿姐伸出手,她的掌心帶着涼意,青白的手指牽住她,“我會幫你,會和你在一起。”
雲菩從竹庭手臂下鑽過,準備躲回房。
她不喜歡聽竹庭講各種大道理。
竹庭讀的書很雜,隻是沒讀過有用的,說的話冠冕堂皇,歸根結底,輕易道盡什麼叫秀才造反,十年難成。
隻是四公主都沒等她徹底走回去,大概在她走出視野後,倏然間四公主撲進竹庭懷裡,嚎啕大哭。
這吓得雲菩匆忙回頭看,差點和廊下的柱子撞個正着。
“我每一日,每一夜,都好難過。”四公主有一種莫名地悲觀,“我這個官家左右也做不長久,可我為什麼要做那麼多的事,我隻想每天彈彈琴,養養花草,但現在,我不彈琴了,紫宸宮外擺着的花我從來沒有看過一眼,我醒着的每一刻,我都要和他們鬥,隻要一瞬,我停止了這樣的鬥,我就會死,”她說話漸漸地開始語無倫次,抽噎着,“我明知我早晚難逃一死,我為什麼還要這麼和他們相争,他們都把我當個傻子,當個擺設,我又不甘心做個擺設,阿姐,我好難受。”
雲菩旁觀着,她知道四公主很悲傷,也感受到了竹庭的難過,可她聽不懂四公主的抱怨,難免胡思亂想,要麼是她官話太差,要麼是衛氏的血統多少帶點腦子裡的毛病——她倒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好人,隻是和母親相比,她的不正常無傷大雅。
竹庭擁着妹妹,低聲安慰着四公主,而四公主伏在竹庭的臂彎,許久不曾直起身,最終,她們走到庭院裡的秋千架下,坐下來用很輕的聲音低聲交談着,直到四公主哭累了,靠着竹庭睡了過去。
“肯定很久沒睡過安穩覺了。”竹庭輕輕地替清歌理着鬓發。
雲菩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站在一個離她遠遠的地方,“你今天覺得怎麼樣了?”
“我今天好些了。”她靠着秋千冰冷的鍊,“不那麼頭疼了。”
“真的嗎?”女兒還是站在那裡,不肯過來,“一般晚上你都不太好。”
“什麼叫晚上我都不太好?”竹庭緊鎖着眉宇。
過了會兒,她了然,“是不是有人責備了你?是如練姑姑?”她安慰道,“秋冬換季時候,頭疼感冒都是尋常事,我是穿少了衣服才着了涼,這不怪你。”
雲菩搖搖頭,歎了口氣。“如練是誰?”
“如練罵你了?”這裡的竹庭有時還挺有公主架子的。“我去說她。”
雲菩趕緊攔住,“沒人說過我什麼,是我又有點咳嗽,我怕又把你傳染了。”
“沒事的,人哪裡會那麼容易生病。”竹庭把她牽到身邊。“晚飯吃的什麼呀?”
“茶和點心。”她也坐下來,“不過點心不好吃,我就都吃掉了。”
“要多吃點肉。”竹庭用手指點着她的腦袋,“你個子都沒我高,不要成天就往肚子裡塞點心,糕點都是糖,占地方又不長個兒,小心你的牙。”
“是你太高了。”雲菩擡起頭,“你比金墨都高。”
竹庭從來就不是個講理的人,“你必須要多吃東西才能強壯起來,有力氣。”
“吃太多人會困。”她很應景的打了個哈欠。
很難說她跟竹庭到底誰不好好吃飯,她雖然每頓吃得少但她至少一天吃好幾頓,竹庭發病時連口水都喝不下。
“又頂嘴。”竹庭輕輕地把頭靠過來。“早點睡,明天阿娘要帶你去做客。”
“你又要去哪裡呀?”雲菩哀怨地問。
竹庭還不肯說。
這導緻她晚上翻來覆去地,很晚才睡着,結果睡過了,倉促洗漱要陪竹庭出門的時候又撞上了下朝的豆漿。
豆漿不讨人喜歡是活該的,沒人會喜歡管東管西的家夥。
“你你你——”豆漿把她攔在院子裡,看起來還很抓狂,“我發現你真的,穿裙子就不穿褲子,穿褲子就不穿裙子,你到底怎麼回事?”
每個中州人都會因為一條裙子或一條褲子就變得歇斯底裡,簡直莫名其妙。
“我穿褲子那肯定是因為我不想穿裙子。”表妹理直氣壯地說。“我穿裙子就是因為我不想穿褲子。”
似乎在她的腦子裡,衣袍都是單件的。
紀鴦隻想把表妹揪回屋。
表妹穿着件白色的緞子裙,系了條藍色的綢帶,袖子短,裙子也隻到她小腿肚——要不是表妹時常就穿這種短了一大截的裙子,她真發現不了表妹這些奇怪的毛病——至于隻穿褲子就出門那根本就不需要細心觀察。
茉奇雅挎着個小籃子,直接從紀鴦手臂下鑽過去了,氣的紀鴦直哆嗦。
紀鴦還大喊,“豆腐腦你給我回來。”
茉奇雅懵懂地回了她一句,“豆腐腦怎麼還成精了?”
賀蘭珠站在廊下,目送茉奇雅這個不知道究竟算哪朝哪代的人,單裙大衣配了帶根的白色皮鞋,像背單肩包一樣背着個小籃子,出門前流利又熟撚地跟鹦鹉說,“拜拜我又去摸魚了。”又踢踢踏踏地追上太後娘娘。
這讓她第一次萌生出她是不是在造孽的想法。
她與茉奇雅這個小孩說過很多該說但又不該說的話,每次茉奇雅都記住了最不該記住的東西,并展現了驚人地理解與應用能力,而她真正希望茉奇雅能夠領悟的,茉奇雅卻表示了鄙夷和裝傻。
她的視線與茉奇雅的日光一觸即分。
雲菩垂下視線。
有時候珠珠就會用奇怪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總之,有點讨厭,但珠珠确實是一根筋的爛好人,沒什麼壞心眼,最大的毛病也就是喜歡做白日夢。
本着有難同享的信念,出門前的那一刻,她依然揪住了成宮人這個倒黴蛋。
竹庭爬上馬車,又鑽出來,拿出來個盒子,“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她捧着盒子。
盒子沉甸甸的,感覺裝了很重的東西。
衛家的姑娘似乎都喜歡把東西放在這種四四方方的盒子裡,非要人們去猜盒子裡的東西是什麼。
“打開看看。”竹庭催促道。
她搖搖頭,又還給竹庭。
“你肯定會喜歡的。”竹庭訝異地說。
“所以那肯定是好東西,”她輕聲說,“我又送給阿娘了。”
以竹庭的神智狀況,她怕這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堆毛毛蟲。
竹庭又把盒子放在車轍上,打開,将裡面一件白色狐裘拿了出來,“我上次進宮的時候想給你找來着。”
她總是模模糊糊地記得,雲菩曾經用極其豔羨地目光,盯着一個小姑娘的狐裘看。
隻是很多時候,她壓根兒想不起來這茬事。
但今天她忽然又想起來了。
她把狐裘罩在雲菩肩上,低下頭,“漂亮小姑娘是誰呀,是阿娘的蒲公英小兔子。”
雲菩仰起頭,問她一個很愚蠢的問題,“你結賬了嗎?”
“是問宮裡要的。”她自己都沒察覺自己的笑容可以稱得上苦笑。
“你從前養過小兔子?”雲菩有一搭無一搭的跟竹庭唠着。
竹庭說,“養過一對兒,是白色的,可是沒多久就死了,那是一個秋天,天氣是從半夜突然冷下來的,上夜的宮女忘記把它們帶進殿内,被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