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真的很不吉利,她默默地把衣服脫下來,搭在手臂上。
等到了竹庭說的地方,她覺得她就不該順着竹庭的意思,試了一下這件衣服。
被凍死的小兔子已經詛咒了她。
竹庭要去的地方是鄭棠家。
從馬車上下來時,她便刻意落後竹庭半步,将成芙留下。
中州的說話規矩是用意味深長的話語留下煙火引信,由人揣測,隻是她始終無法習慣這樣的說話方式。
在她看來,這樣攀談太低效。
但如成芙這樣的中州女子,又會被她的話語說的一愣。
“去找你們的皇帝。”她不得不重複。
成宮人習慣于唯唯諾諾,哪怕不解,也是低眉,“是。”
“請旨。”她覺得成宮人不懂她的意思,複用鋼笛攔住成宮人,“請賜楊小姐和離的旨意。”
成宮人果然如中了定身咒一樣,呆愕的站在原地,反常的擡起頭。
“官家未必……”成芙啟唇。
雲菩轉了轉她手裡的笛子——瞧樣子,是笛子,也有氣孔,還貼了笛膜,但通體銀白,泛着兵刃一般的光澤,“我和我娘,隻能靠你了。”她看上去真的像一個不谙世事又養尊處優的公主,嬌憨可愛,話語卻意外的沉着,“不必強求,辦得到就辦,辦不到就罷了。”她微微笑道,“不要逞強,也别惹官家生氣。”
“我明白。”成宮人很罕見沒有一個“是”字敷衍。
交代過成宮人,她才匆匆趕去,花了會兒功夫才找到竹庭。
她本以為這裡的竹庭是手段老練又毒辣的女子,結果跟她母親一樣的幼稚。
竹庭找到鄭棠,把他及楊棋二人叫到一處,對鄭棠說,“你認為你是楊棋的摯友?”
“我這般認為,隻是她不這麼以為。”鄭棠眉目間冷意猶如冬日雪前天邊厚重的陰雲,綿綿長相其實随了他,他生的很像女子,眉眼如水墨山水畫般淺淡,婉約。
“你與她成婚,是為了在我……”竹庭咬着唇,“父皇面前,保下她。”
“我确實是這麼想的。”鄭棠說。
楊棋涼薄一笑,她依然拿着玉煙鬥,“吃肉扒骨吞筋,炖的一鍋好肉,這算多少種吃法?”
綿綿端着茶水,低頭穿過簾子。
雲菩伸出手,攔住了綿綿,“我來吧。”
她從綿綿手上端的托盤上取過茶壺。
“我聽聞信國女子皆從母論,昔日漠南汗王之女母妃姓裴,她獲封尊号是裴公主,”鄭棠視線提起,拿起幾上茶盞,“那應當稱您一句,衛公主。”
“我沒有姓氏。”她回答,順手把壺擱到了珍寶閣上的最邊的一個格子裡,讓它跟一顆玉雕白菜呆在一起。
她看向鄭棠。
鄭棠是一個很反常的男子,一言蔽之,他是個罕見的好人,有一些風骨,大概是文人清高,這讓他的吃相沒那麼難看——世上大部分男人吃相都和豬沒什麼兩樣。
竹庭的計劃成功的概率并不低,當然這是建立在鄭棠這個人确實還是要臉的。
這種計劃将成功與否全依托于鄭棠的一念之差。
而且一旦事成,不管竹庭這算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楊棋都隻會感謝鄭棠高擡貴手——竹庭相當于把這個人情讓給了鄭棠。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竹庭會對鄭棠抱有幻想。
大概竹庭和承平妃輸的地方都一樣,她們對男人抱有幻想,還信任男人。
男人是一種叫他将一塊凍肉遞過來,他都能從上邊刮下三兩油的動物,一個男人看一個女子,無論那名女子多厲害,他們都是在打量一盤食物,企圖從中牟利。
即便淪落到如今境地,竹庭仍企圖和鄭棠合作,勸說鄭棠放楊棋自由,這大概就是竹庭年輕時一敗塗地的原因。
她在竹庭下一次開口前打斷,用了信國的語言,“他不會那麼做的。”她說,“他要是那麼好,當年肯定不會趁人之危,強娶楊棋。”
她最擅長的就是從不拂人心意。
當年真相如何,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也許鄭棠這個迂腐腦袋真的隻能想到這麼一個下下策,那也不關她的事。
“我娘昨日向官家請旨。”她對楊棋說,“官家今日會降旨,準你和離,放你自由。”她說,“我娘她的病,就是這樣,昨天說過的話,今天不記得,成司言等下會帶着旨意來此。”
她餘光盯着鄭棠。
竹庭到底是怎麼女子,這不重要,怯懦也好無能也罷,隻要她是楊棋幻想的那個人,就不算白跑一趟。
楊棋還是一個很對她胃口的姑娘,至于鄭棠,套用琪琪格的話,她隻是公平的、一緻的、一視同仁的、讨厭每個男人,哪怕鄭棠長了張女兒家的面容,那他也是男的。
“我娘昨日說,此事是她的過,她連累你至此般境地,是她四妹的錯,至今遲遲沒有放你出鄭府,仍然将你困在夫人之位,也是她父皇的錯失,大錯已經鑄成,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寬慰你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一隻鷹,剪了翼,被塞進雀籠,這令人發指。”她看着竹庭,“她昨晚說她今日想向你賠罪,替她的父親跟你請罪,但是她今天又神志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她甚至把我認成了太妃,把她給太妃準備的東西一股腦地給了我。”她攤開手,“我也沒辦法替她們向你賠罪,我是被強迫的罪證,不算她的女兒,也不姓衛,我沒有那種資格,我隻能告訴你,她原本想說的話是這些,她也為您懇求了四公主,昨晚交代我,如若旨意遲遲不到,再叫成芙去催,我已經遣了成司言過去,我們再等等吧。”
楊棋雙眸端視竹庭,久久不肯移開視線,她煙鬥裡的煙似乎都要燃盡了,也沒有品嘗上一口,須臾,她眼睛泛起一層水霧,又偏轉開臉,避開旁人視線,過了會兒,她垂下手臂,像虛脫般垂着手,讓煙鬥掉落在地,叮地一聲,煙灰都摔了出來。
她露出一個很虛弱也很悲涼的笑,“殿下,我從不後悔追随你。”随後她搖頭,“等不到的。”
“你其實不必告訴我這些,與我說那麼多。”楊棋眼睛閉了很久,很久,那麼長的時間過去,她才顫抖着睫羽,重新睜開眼,“我一直覺得你和殿下關系,看起來親密,實際上卻生疏,不是她對你疏遠,是你對她生分。”
“我自小朝秦暮楚,東食西宿。”雲菩的官話流利但一看就是自己胡亂讀了些書,不求甚解,“她在我小時候病的很重,是一些長輩阿姨接濟我長大,後來又要我嫁去漠東,一直到這些年,才算聚在一起,此前一直都聚少離多。”
“可你還是将這些話,告訴了我。”楊棋輕聲問,“是怕我誤會她嗎?”
“我隻是想知道,陳國氣數還剩幾何。”她徑直說。“你值不值得我共事,四公主值不值得我娘這般牽挂。”
鄭棠默默起身,“我當年這麼做,确實是别無他策。”她看向竹庭,也許竹庭瘋的很徹底,也許竹庭還有一二分殘存的神智,“先皇回銮後徹查你當年之事,無數臣子進言,道你欲效安樂公主之例,弑父奪權,罔顧綱常人倫,先皇震怒。那時你已遠嫁漠西,是為他國中宮,他對你無可奈何,便将矛頭對準了楊姑娘。她要想活,就必須得退下來。這是讓她退下來最體面的方式。”
“我們倒也不必等那一份永遠不會到來的旨意。”她去書房,尋來筆墨紙硯,“官家不是那樣的女子,她若有這種氣魄,也絕不會放縱紀氏安排人在晉陽截殺你們母女,至今一無懲處。”她複坐下,“我當然可以放楊姑娘自由,這是我的本意,但你敢承諾,衛氏不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今日用人之際,說的話,句句都好聽,來年天下太平,你們把楊姑娘的腦袋,挂上城樓,以儆效尤。”
“我能擔保。”雲菩道,“但我隻能擔保我,我不能擔保衛氏。”
“你以什麼身份擔保?”
“你的疑慮。”她說,“有人時常向我提起過你,不必驚訝,草原上就這樣,今時你坐高堂,明日她穿黃袍。”
“倘若你們衛氏不仁。”鄭棠視線裡寒芒迫人,“那來日,我必不義。”
她寫了份和離書給楊棋,也算借機得體的将此事暫且了斷,“良禽擇木而栖,若衛氏最終棄了你,你沒必要愚忠,衛竹庭是衛竹庭,衛氏是衛氏,不論衛竹庭如何待你,你看清楚,如今天子是另一個人。”
“不怕隔牆有耳麼。”雲菩眼底含着若有若無的笑意,笑意之後是打量。
這個姑娘很奇怪,處處都是不合常理。
“這正是另一個問題的答案,”她說,“比如,敢問一句,你究竟是誰。”
“請。”雲菩奉上一個笑,她擡手指了指茶壺,“你們叙舊,我不打擾了。”
出門她就飛快地跑出鄭府,好歹是在路上截住了成芙。
“給你。”成芙真的請到了旨意。
“還好鄭棠不錯。”她打亂了成宮人的思緒,順手接過那卷聖旨,攏在袖子裡,不過,她還是把好消息告訴了成芙,“鄭棠真的寫了和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