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身為皇貴妃的娜娜都曾經勸過她,建議她放下和母親之間的所有糾葛,不要執着于一份本就不存在的親情,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雲菩知道娜娜說的有道理,也清楚自己與母親之間的一切尴尬。
娜娜說過的最經典的一句話是“我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們才是你選擇的家人,因血緣而帶來的親人,未必是一場緣分,有時反倒是孽。”
和她不一樣,娜娜是被薩日朗疼愛着長大的女孩,她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也能自信十足的宣布她的誕生未經自己的許可,因此薩日朗欠她一份人情。
真正被溺愛的娜娜根本不會在意别人的想法,那才叫我行我素,從不害怕自己被抛棄,更不會擔憂自己不讨人喜歡。
這些都是她所做不到的。
長久的時間裡,她最擅長的事是扮作乖巧的模樣,以讨人歡心,直到終有一日,大權在握,這才了悟,權力才能讓人狂熱,帶來最熾熱的愛。
她硬起心腸,于心中細數過去這幾天的悲慘遭遇,雖心知肚明她沖竹庭發脾氣不對,但她莫名地想,或許這就是一個契機,她過去沒做到的事,此刻,在此間反而可以做到。
畢竟這個竹庭病的輕一些,也更有野心與謀算,這樣的女子會激起她的警惕,也讓她良心上能過得去——看起來這裡的竹庭能夠自己活下去。
隻要她放棄和竹庭的這一層母女關系,大部分難題都迎刃而解,橫亘她與親貴之間的矛盾可以消解一半以上。
可是竹庭悲憫地看着她,忽然起身,将她抱住,摸摸她的發,有一刹那她不知道是發瘋的竹庭壓根兒就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還是竹庭确實是一個聰慧敏銳的女子,一下子抓到了破綻。
竹庭告訴她:“沒關系,她不喜歡你,阿娘喜歡你的呀。”她還像哄小孩子一樣的撫着她的背,她的身體是溫暖的,随呼吸有着細微動作,不是僵硬冰冷的屍體,隻散發着刺鼻的防腐氣味,“你是阿娘的孩子,每個小孩都由自己的阿娘疼愛着,别人喜不喜歡你是不要緊的,你不能強迫所有人都喜愛你。”
雲菩沉默了會兒。
她再一次無比清晰的認識到自己到底是怎樣優柔寡斷的爛東西。
她摟住竹庭的脖頸,挨着竹庭的臉頰,靜默過須臾,最後将所有的話咽了回去。
大概她讓竹庭一直有一種她們其實很親近的錯覺。
實際上她們卻誰都不了解誰。
“所以我們要去給二姨報仇嗎?”她岔開話題。
“你隻是一個人,加上我,我們兩個,枉送了命,可能都沒辦法打進去他家的宅院。”竹庭搖搖頭,還教訓她,“不要逞一時意氣,做無謂的事。”
“好。”她觀望了會兒,覺得竹庭今天稍稍正常些許,便趁機說,“那我們要不要先将二姨母的屍體送回去,讓她安眠,快冬天了,我記得你說過二姨母,最不喜歡冬天。”
她害怕再拖下去扣在竹庭父親棺材裡的那碗豆腐腦發酵了,味道無孔不入地飄散在陵寝之内,當然更可怕的是防腐的藥材把豆腐腦也保鮮了,一打開地宮就是一股鹹口豆腐腦味。
竹庭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要讓小芍親眼看着,那些害死她的罪人是如何伏誅,一個又一個,死相是何等凄慘。”
“如果死的是你,”她忽然好奇,“小芍會這般為你報仇嗎?”
小小狐狸精踮着腳,烏發如瀑曳下,雙手勾着長姐的脖子,仰着頸子,可愛歸可愛,可惡是真可惡,她細聲細氣地問,“那四公主會嗎?”
清歌走過來,擡指點住長姐生的那隻小姑娘的腦袋,“你這算不算挑撥離間?”她被活生生地氣樂了,“你除了給我姐灌迷魂湯,你還挑唆。”
和紀鴦相比,雲菩沒什麼任何引人注目的特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沒什麼規矩還有點懶的姑娘,喜歡賴床,外加臉皮厚。
雲菩從阿姐懷裡鑽出來,堂而皇之就說:“我确實好奇。”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替她報仇。”四公主垂下眼眸,“皇帝,總歸還是能做些以卵擊石的事情。”
“那你會殺掉紀正儀嗎?”雲菩诘問。
首先四公主肯定不會自盡,其次她也不會對紀妃動手。
似乎和親公主的使命就是最後一息生命為國盡忠,庸碌無為的皇帝高枕無憂地繼續吃喝民脂民膏。
死是竹庭本應該有的終局,活下去才是破例。
“我現在不能殺了她。”四公主假惺惺地說。
她一曬,打算走,四公主卻起身攔住她。
“我們劍南道衛氏,自百年前奪得天下,坐的都是龍椅。”四公主徐徐說,“雲菩,你姓衛。”
“聽聞草原上,兵強馬壯便是皇。”四公主說,“你身體裡流的是皇族的血,你比棟鄂茉奇雅更高貴。”她側過臉,“你是個女子,她也是個女人,她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
雲菩避開四公主的視線,“我母親姓衛。”
沒成想四公主來了一句,“那你是孬種。”
“你有膽子問我要不要殺紀正儀,于是我問你,你敢不敢殺了茉奇雅,取而代之。”四公主高高的昂起頭,“我有一筆金銀。”
“你問的問題,确實不錯,我哪怕隻剩一口氣,也會為她報仇。”四公主背對着光,她很平靜,隻是悲傷的望着竹庭,而竹庭坐在明暗的光線交界,光芒洞穿多寶閣,投下錯綜的影子。
竹庭茫然地看着她們,但她無法從竹庭視線裡讀到自己的神情。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做不到。”四公主話語間忽帶上一絲疲倦。“我可能隻能陪着她死。”她跪坐下來,挨着竹庭。“你能陪着她活。”
“衛氏開國的君王就是前朝末帝最信任的将領,僧道們都說,他得國不正,因此上蒼懲罰他,讓他喪盡燕雲十六州。”清歌覺得或許這就是命。
雲菩也正是茉奇雅所信賴的将領,甚至可能是金屋藏嬌的愛人,她講不清這兩人之間的關系。
可能衛氏的宿命就是背叛。
“殺了她,取代她,照顧好你娘。”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匣子,握了一會兒,遞給雲菩。“這是衛氏的宿命,擁兵自重,黃袍加身。”
雲菩看着那個盒子。
倘若真的有一大筆大額銀票,數額之高到了足夠她鍛造新的槍支和盔甲,發軍饷,準備糧草,再假如她母親不是恰恰好好姓了衛,她再也不用等裴妃每個月結給她一些盈利的零碎,攢上三五個月才能打一批彈/藥,她立時即可直接出兵,直取大都,而後撲向江淮。
她與金墨和親貴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她們沒有足夠的錢用以徹底肅清西信,隻能跟這群人斡旋,任由她們在朝上大放厥詞。
隻要有一筆錢,一切問題都将不是問題。
可她的母親偏偏是陳國的公主,她必須等待一些極為微妙的機會。
這個機緣并非她和四公主假裝合作便能得到的。
莫名地她很想嘲笑曾經的自己,那些年她幫過四公主許多,可是四公主從來沒有遞過這麼高昂的價格。
可能人就是一種很劣質的生靈。
她搖了搖頭,驅走無關緊要的想法,蹲身下來,看着四公主。
四公主隻是縮在竹庭懷裡,圈着竹庭,把臉藏起來,她隻能看見那綴滿烏發的珠玉琳琅。
“你既然有這麼一筆金銀,為何不全力以赴搏一搏?”她委婉地回絕了,“你和簇擁你的心腹互相依附至今,你反而要對外人委以重任?他們又會怎麼想?”
“你當真以為有人簇擁我嗎?”清歌苦笑道。
她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不成體統,但難得今天長姐給她一個好臉色,許她躺在懷裡,她一下子就沒有了起來的力氣。
“我不是皇帝。”她伸出手,把雲菩牽過來。“我和你姐姐不一樣,大概你姐姐是真正的皇帝,我是紀家的傀儡,他們選中我的原因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會承認,我是官家,他們的計劃是等形勢稍安穩些許,就逼我嫁給一個紀氏男子,随後禅讓于他。”她莫名其妙地想笑,“就是紀愉的嫡兄。”
“可你是皇帝。”雲菩挨着竹庭,坐在另一邊,“你成為皇帝的那一刻,規矩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清歌忽然笑起來,“你個鬼靈精,比我母後還像我母後,不是我母妃勝似我母妃,難怪你和她長得那麼像。”
雲菩睜着圓圓的杏眼,盯着她瞧。“此刻的勝負你已經知道了。”
“行軍作戰,除打仗外,還有糧草,雜役,戰馬兵刃更替,”四公主有一種絕望的凄涼,說着同樣的哭訴,她睜大了眼睛,呆呆的盯了會兒房梁,“這是我作為官家應該做的,但我已經知道我做不到,我信任阿文,阿文也願意為我出生入死,可我對不起這份信任,幾千的士兵,如果斷了糧草,就會被活活餓死。”
這次她做到了絕對不接這枚翎子,沉默的看着四公主。
四公主同樣地寂靜的凝視着她。
她猜四公主會說什麼。
四公主大概拿不準她的态度。
“人絕對不會被餓死。”她說,“士兵是有武器的。”
替君王打天下的士兵不會有太高的道德,這又不是為了自己的命數拼死相争,上層将領傾家之力不過是為了來日分一碗羹,底層士兵是為了一口飯,一條活路,沒有這口飯,他們什麼都敢做,因為他們合乎法理的擁有了利刃。
她想聽聽四公主的回應,結果竹庭斜裡來了一句,“我去。”
“姐姐會保護你的。”竹庭呆呆地盯着博古架,她是清醒的,卻又像沒有意識一般,隻是遊魂一樣地摟着四公主和她。“你們還小。”
雲菩不知道她把四公主當成了誰,總之,竹庭挨着四公主,說,“你要快快長大呀。”
沉寂些許時,她開口,“這就是為什麼和親公主從不允許生下帶有兩國血脈的孩子。”
她就是金墨打破這一心照不宣之規的代價。
“你被生了下來,活在這世間。”四公主揚眉,她那股無望的冷清又褪去,換上一幅溫柔又活潑的假面,“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清歌不想跟雲菩打啞謎了,她索性開門見山地說,“我不是阿文,被你耍得團團轉,你帶着你娘和你的侍女,浩浩蕩蕩好些人,出入山西道如無人之境,說走就走,還劫走了我叔父,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棟鄂茉奇雅做下的事,你至少占了一半。”
小狐狸精轉轉眼睛,她瞧着是弱不禁風的女孩,還會用軟軟的腔調,溫溫柔柔地說話,“可是……”
話在她嘴邊,可她就是罵不出一句“别裝了”。
最後她隻能很憋屈地說,“我确實是一個無能又不中用的人,但我決不吝啬,我也沒有必要算計你,苛代你。這筆錢,你拿去打點你們那邊朝廷裡的臣子,”她歎了口氣,“紀鴦會負責訓練一支軍隊,不管多少人,一半跟你走。我若倒了,信國的人不會放過你母親,更不會放過你,同樣,這麼做,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機會。”
她凝視着雲菩,等待一個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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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爬起來。
天雖然已經冷了,亮的晚,不過素言姐也是天不亮就起不來,她放心大膽的睡了個小懶覺。
每天早上醒過來她都要伸手去捏捏阿娘的臉。
她覺得這一切好不真實。
阿娘就這樣的來到了西信,還和她住在一起。
這像一場夢。
但最開心的地方是這并非一場夢。
阿娘被她弄醒了,皺了皺眉,看看她,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