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清歌連小孩子的醋都會吃,她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又搶過那張畫紙,“你是大兔子,我是小兔子,随便她是什麼小動物,反正不能是兔子。”
“你是做阿姨的。”竹庭失笑。
“我不管,别的都可以,這個不行。”清歌很認真地把那張紙奪過來,疊好,她鼻子發酸,眼淚含在眶裡,“因為這是我和你最後剩下的一點點回憶了,明明是你畫給我的,這是你離開之前,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長姐還浸泡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回憶裡,“可是雲菩也喜歡小兔子。”她笑起來,好看的杏眼彎彎,“兩個淘氣包,你看小芍多乖。”她低下頭,懸筆,畫了三隻兔子,一大兩小,“你們都是小兔子好啦。”
她凝望着虛空,又對空氣伸出手,“小芍,你是不是肚子脹氣?怎麼感覺你肚子鼓的好大,你不難受嗎?”
這話讓清歌不寒而栗。
“小芍?”雲菩茫然的看着四周。
除了莫名其妙跟進來的四公主和看熱鬧的延齡與紀鴦,這個房間裡并沒有其他人——前提是二姨的骸骨不算數。
“你不許叫你阿姨的名字。”竹庭說,“隻能我叫。”
雲菩一時間隻想知道那一晚紀正儀到底跟竹庭說了些什麼,以至于母親出現了全新的症候。
今天可精彩了。
早上她被綿綿和琪琪格的哭嚎聲吵醒。
自從綿綿得出結論“她不是茉奇雅”後,就抛棄了一切作為内衛暗探的素養,她能因為打馬吊的輸赢和琪琪格吵架動手,因為輸了兩局被活活氣哭。
今天是她倆吵架的時候琪琪格手欠地掀開了綿綿的眼罩。
随後琪琪格被吓哭了,綿綿因為琪琪格被吓哭的事情委屈哭了,小啾看綿綿哭了,以為發生了天大的事,直接去鄭府了——衆所周知,打馬吊至少要三個人。
而小啾把最可怕的楊棋叫來了。
楊棋算在世第二出類拔萃的将領,卻是薩日朗的反義詞,她喜歡抽水煙,也酗酒,酒瘾和煙瘾極大,起初可能是借酒消愁,後來是哪怕讨論一些正事,她都要手裡握着一盞酒,當然,不管她過往如何可憐,她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真變态。
一般不太讨厭、很棘手而又态度暧昧的人她會選擇拉攏,雲菩至今都記得,當年為了讨好楊棋,她把钺國的國主押解至邊境,交給楊棋處置。
綿綿在钺國失去了一雙眼睛——一隻是行刺钺國國主時被射傷,沒保住;另一隻她失手遭生擒時被那個老爺子挖出來了,而楊棋連夜把那個老爺子剁成了餡,烙成餡餅,烤了兩扇排骨,逼那個老頭的幾個兒子吃。
在當朝商纣王楊棋的襯托下,她簡直就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好人,她雖然需要時也會殺很多人,可她從來都給人一個痛快好死,絕不折磨。
她和綿綿她娘解決琪琪格-綿綿事件時,這段時間都極其如常的像個活死人的竹庭,忽然今天醒了,能動也會說話了,突然間走過來,把她當着兩個半大小孩的面拎走。
她不僅倒了這輩子最大的黴,還丢了兩輩子合在一起最大的人——被竹庭像抓鹌鹑一樣的抓走了,還夾在手臂下邊。
大概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楊棋有煙瘾,說了幾句後她就出去抽煙了,雲菩隻能這麼苦中作樂的安慰着自己。
“小兔子。”延齡沖她呲牙笑。
“别說了。”她說。
她覺得母親表現的仿佛生活在許久之前的回憶裡,可又莫名其妙地在記憶裡多了一個她。
很快,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包括但不限于剛毆打成一團的琪琪格和綿綿以及一起幫她照顧竹庭的成芙和拖家帶口的諸葛文——諸葛文不是來幫忙的,她是逃避責任的,她的小夫人因為沒人哄小孩連着派人來找她,昨天甚至還親自登門要求諸葛文回家。
琪琪格沖到她身邊,忽然坐在地上,張開手臂,抱住她的腿,“小……雲菩,我害怕。”
“是不是雞爪大仙?”娜娜一臉凝重,“我對天發誓,以後再也不講雞爪大仙的笑話,雞爪大仙快快顯靈,放過我們吧。”
“我也害怕。”綿綿學着琪琪格,也跑過來坐在地上,一把摟住她的兩條腿。
“救命,”她不得不張開雙臂維持平衡,否則她要麼砸在琪琪格身上,要麼得跟綿綿摔在一起,“你們起來好不好?”
“小棋呢?”隻聽竹庭問諸葛文,“她好磨蹭呀。”
“她……”諸葛文剛說了一個字,就讓開。
楊棋一襲丁香色的紗裙,蒼白修長的手指扣着玉制的水煙筒,她看向任何人的目色都如同深冬蒙蔽了月色的雪霧,隻是迎上竹庭,倏然間漫天紛飛的雪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凄涼的霜。
“主上。”楊棋猛地低頭,像垂頸的白鶴。
她對竹庭的稱呼多少有些微妙,不隻是她,四公主也投來深思的目光。
“你留下,保護清歌她們。”竹庭說,“這是命令。”
“可是……”楊棋顫抖着聲音,她好似嗆了煙,控制不住的輕咳起來。
“你不能折在這裡。”竹庭起身,“但你也要原諒我的任性,母妃不在乎我,不疼愛小芍,我做不到棄小芍于不顧,我和鄭姨講好了的,如果有個萬一,你要聽話。”
但楊棋是天底下最不聽話的人,“竹庭……”
她擡起手,制止了楊棋的話,也用手勢,将楊棋釘在原地。
她一聲不吭地撥開清歌,正待掀簾而出,又被雲菩攔下。
“阿娘。”雲菩擺脫了牽制她的侍女,沖過來拽住她。
她驟然心腸一動,矮身下來,摟住雲菩,說,“阿娘去去就回,阿娘最疼愛你了,去找小花她們玩,要聽你四姨和楊姨的話。”
“你不應該最恨的是我嗎?”雲菩不肯走,拽着她的衣袖,“我是個孽種。”
“不,你是個女孩,是女孩的話,怎麼都可以原諒,不管你怎麼來的,無論你父親是何人,你就是我最愛的女兒。”竹庭挨着雲菩的額,“跟阿娘笑笑,别闆着臉嘛。”
這一瞬,雲菩極其痛恨她聽得懂中州官話。
“竹庭。”她不得不充當結束這場鬧劇的人,掀開碧紗櫥的床幔,露出那具盛裝華服的漆黑風化骸骨,“芍閣已經死了,我是你在漠西生下的孩子,你連我的不可原諒之處都忘了,你生下來,是劍南道衛氏之後,陳國的公主,而我生在上城。”
她不知道母親和親來漠西之前的過往,也不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才變成一個怯懦又沉默的存在,但她知道總歸要有人告訴竹庭,如今不是曾經,現實終究是現實。
竹庭呆滞地凝視着那句骸骨,大大的漂亮眼睛裡漸漸地積聚起淚水,忽然捂住自己的耳朵,撕心裂肺的慘叫。
“是的,她變成了如今這不人不鬼的樣子。”她筆直地走向四公主,奪過四公主手裡攥着的兩張畫紙。
“是你。”四公主輕聲咬唇說道,她一張芙蓉面帶着刻意的笑,眼底卻冰冷,“假若沒有生下你,她就不會瘋。”
“不,不是我,是你。”她回敬道,“那日她徹夜地等,等你到清晨,我一直在城外陪她,因為我怕你的士兵,張弓搭箭,将她擊斃。”
四公主冷冷地看着她,這一刻的怒火被她徹底引燃,這導緻四公主褪去所有虛僞的親和與親切,暴露出海東青一樣的兇狠,“你把她還給我,把正常的她還回來。”
“可惜我們都有份。”她輕聲說,“我是違背她意志的體現,你辜負了她的信任。”
僵持數秒後,四公主别過頭,須臾後壓制住怒火,又是和藹溫柔的面孔,“對不起,我不該責備你,這些事情都和你沒有關系。”她苦笑道,“你也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