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愉垂眼,看着躺在地上耍賴的錦書,她們是年紀相差極大的姐妹,卻又莫名地心有靈犀。
不需要多說什麼,她隻需要問上一句:“為什麼。”
錦書躺在地上,“阿姐,爹爹是要阿娘死嗎?”她又自問自答,說着忤逆不孝而又大逆不道的話語,“要是他害死阿娘,我不會放過他的。”
“怎麼做?”她問。
“他想我死,想阿娘死,他也得死。”錦書還是個孩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沒容她懲治錦書,二娘子一身水藍的戲服,塗着滑稽的白面朱唇,不滿地催促着,“紀樂樂,聽見我說話了麼。”
“紀二,跟我說這些,是無用的。”她凝視錦書數秒,擡手給了錦書一巴掌。
“為什麼?”錦書捂着臉坐起身來。
“若想做,便不該說。”她一言答了兩個人。“若不想做,這耳光是教你學會閉嘴,不必浪費口舌。”
二娘子戲裝塗得脂粉太濃,她看不透二娘子的臉色,大抵是青一陣又紅一陣。
因為二娘子怒不可遏地說,“紀三,你有種,你是我爹還是我娘,要你含沙射影地教訓我?”
“你娘呢?”紀愉問。
“爹如今是恨透了你。”二娘子說,“這才拿你娘做筏子,我隻恨我娘那尊泥菩薩是個勸也勸不住的濫好人。”
“這府裡,隻活着你娘一個人。”紀愉直視着二娘子的眼睛。“剩下的,全是一些不知道的東西,萬幸中的萬萬幸,你娘是個濫好人。”
錦書爬到椅子上,站直身。
刹那間她啪的一聲劈手扇過去,還了紀愉那一耳光。
“你說的,要學會閉嘴。”她倔強地迎上紀愉的目光。
“去母親那裡。”大姐姐叫她一起走。
路上大姐姐問她,“琴盒?”
“像棺材。”她隻是好奇,死是什麼感覺。
目前看來,隻是漆黑一片,也談不上安靜,二姐姐一直在吵鬧。
“我不會讓阿娘死的。”大姐姐自信又笃定地說道。
在錦書看來,這個和她年紀懸殊的姐姐是她世界裡無所不能的神靈,像另一個阿娘,隻要大姐姐說阿娘不會死,她便放心了,又望着雪停後的蔚藍蒼穹,蹦跳着踩光線穿透樹葉所留下的影子。
“去玩。”大姐姐叫孃孃身邊的四兒帶她去耳房吃點心和跟小丫鬟嬉鬧。
隻是才經過窗旁,她卻一眼瞥見大姐姐與孃孃相對而跪,抱擁哭泣。
孃孃磕頭磕的額頭都破了好大一塊皮,塗了些藥水,模糊的血肉露在外,她哭泣道,“兒啊,孃孃就是一個都保不下來,孃孃沒用。”
大姐姐垂淚啜泣,拼命搖頭,不住叩首。
錦書甩開四兒的手,她奔着窗檻奔跑,久久凝視,猛地推了一把窗,朝着門飛奔,卻又在門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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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拿了個小墊子,坐在家門前的雪堆上,裹着她最厚的貂,托腮,哈欠連天又咬牙切齒的盯着阿娘。
阿娘又一次單手持劍,用劍背将諸葛阿姨打翻在地,這種單手别扭的握劍方式主要為了減緩訓練時的打擊力度,隻是一旦用于切磋,效果是傷害不大,侮辱性很強。
不過阿娘真的很喜歡諸葛阿姨,可能在母親心裡,諸葛阿姨是千載難逢的好學生,因為這個阿姨被打倒在地後會一聲不吭的爬起來,示意母親再來,而不會像所有母親教過的小番薯一樣,要麼在就地打滾,哭嚎,要麼幾隻一起坐在一邊生悶氣。
這讓阿娘過夠了當老師的瘾。
可是,人被打翻在地時,會撲通或咕咚一聲。
她是五更天被吵醒的,因為諸葛阿姨不偏不倚,摔在她卧室的門上,咣當一聲,她的門應聲而倒,倒扣在她身上,砸的她鼻尖生疼。
“你們為什麼不去雲菩家?”娜娜揉着鼻子,忍無可忍地問。
“呦你昨晚在家住的。”阿娘可能還覺得她可善解人意了,說謊,“你說你要睡懶覺,我就是以為你去雲菩家了嘛。”
“我才不要在她家過夜。”娜娜睡眼惺忪地看着阿娘,“你知道她最近喜歡早飯吃什麼嗎?牛乳粥配白饅頭,還有白煮蛋,這種早飯神仙能吃得下啊。”
“吃不下你也吃了很多年了。”阿娘拆台。
她報以顔色,“你真虛僞,雲菩家院子小,你倆撲騰不開,你就是故意的。”
“今天早飯是花卷和白粥。”在收拾行囊的珠珠聽見了探頭出來,“小鹹菜吃光了。”
“吃光了你不會做一點嗎?”娜娜發現珠珠在生吃番薯,立刻閉嘴了,“不,你放着,我來做。”
“地窖裡的小番薯能吃了,脆脆甜甜的,你要來一根嗎?”珠珠從卧室裡鑽出來,因為她還穿着寝衣,是她最喜歡的那條藍底黃色小碎花的褲頭和對襟上衣,随着她年紀增長,那條褲子已經從及腳踝的長度變成了光着小腿肚。
珠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賊眉鼠眼地圍觀了下周遭環境,在确認諸葛阿姨性别後竟然落荒而逃,縮在簾子後,“哎娜娜,把裙子給我。”
娜娜往後一仰,伸手去夠衣架上的衣服,但差了幾寸地距離她夠不着,她覺得她盡力了,“珠珠,你裡面的小衣就晾在我頭頂上,人家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已經看了,不就是一條花褲頭嘛,有膽子買有膽子穿就要勇敢點。”
“我去炒點小鹹菜。”珠珠提議一換一。
“不要。”娜娜說,“你一個生吃小番薯的女人,我才不要吃你做的飯。”
“你是覺得我要跟雲菩一起出去玩嫉妒了嗎?”珠珠試探地問道。“我和她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哪怕天底下就剩我們兩個女人,我都不會跟她有點子什麼。”
誠然雲菩是個美麗的姑娘,但她拖泥帶水的性格與矯揉造作的嗓聲如連綿陰雨天一樣,讓她難以忍受。
别看她能接受和雲菩做同僚,情愛那是萬萬不可。
君臣和夫妻不一樣,君臣如若兩看相厭,她大可把雲菩辭退。
正經夫妻若想和離都得脫一層皮,更别說皇妃。
不過娜娜和她不一樣,娜娜就喜歡嬌滴滴的小姑娘,她特别喜歡和人一刻不離地一起黏糊。
“我倒也沒覺得你們是出去玩。”娜娜很正經的解釋,她真的一腦門的費解,“就算你們有點什麼,那怎麼啦?随便你們呀。”她問,“你是不是想……反正過年了,也沒什麼事,我們仨也可以一起玩。“
“啊不不不不。”珠珠吓得連說了四個不。“别。”
“别這麼害羞嘛。”娜娜說,“你們一來一去估計最少也要大半年,我也會很想你們兩個的,”她跟珠珠招手,每招一下手,珠珠就往後退好幾步,現在這個家夥已經躲回卧室了,“雲菩估計是想把她娘安置在中州吧。”
“短的話至少要兩年。”珠珠又伸了個小腦袋出來,“慕如打算帶我去幾個很重要的地方逛一逛。”她也學會了茉奇雅的說話方式,“去買點當地的好吃的。”
“說的我也想去。”娜娜唉聲歎氣地。
“雲菩不是叫你收拾你的菜地麼。”珠珠看熱鬧不嫌事大,說話時臉上的笑都控制不住了。
“呸。”娜娜一下子就生氣了,從生悶氣的狀态轉變為怒火中燒,“别人種菜種不出來這個問題責任她也有一半,她明明知道這裡不怎麼下雨而小青菜是喜歡水的。”
“完了,吵起來了。”諸葛文發現,無論在何處,姐妹之間的關系是不變的,姐姐總是覺得妹妹惱人,妹妹又喜歡纏着姐姐叫姐姐陪伴,一來二去,兩個小孩就能打的家裡雞犬不甯。
這裡明明是塞外他鄉,但依然家裡的小孩會吵嘴打架。
“不要理她們。”薩日朗覺得有點丢人。
可最丢人的還在後頭。
雙雙爬起來給娜娜和珠珠調停,這隻是三五句話的功夫,但雙雙依然往家裡的榻上一倒,樣子像死了一樣安詳。
“奈曼薩日朗啊。”雙雙用一種特别虛弱的語氣說,“我不行了,大清早的,一大清早,這才是早上,這倆就打起來了。”她說,“珠珠這個癟孩子昨天生吃茄子,今天生吃番薯,你丫頭昨晚跟我上峰打起來了,深更半夜,我被傳過去對峙。”
“雙雙,從你起床到現在,”薩日朗收劍,劍身貼臂,“一炷香的功夫,都沒到。”
她看着諸葛文收劍——是咣地一下将長劍刺入雪地,利刃過冰雪時發出刺耳的聲音。
這把劍的刃估計就此廢了,以後就是把劈了都不能當柴燒的鈍劍。
她倒不心疼家裡敷了厚雪的院子,她心疼那把劍。
這可是上好的鋼。
她早年一直以為紙上談兵的故事誕生于作為最後赢家的秦國為了達到六國同心的目的,醜化趙氏。
見諸葛文如此,她悟了,紙上談兵是真的。
别看諸葛文武藝出衆,但常識是一點都沒有。
“你……”她剛想教訓諸葛文,不料噌的一下子雙雙蹿過來,當真是動若脫兔。
“什麼叫我就起床了一柱香的工夫?”雙雙吵鬧道,“你的學生真出挑,不愧是姓衛的狗皇帝的種。”
“她倆可真煩。”娜娜眼見着雙雙跟阿娘又吵起來了。
隔三岔五的,她倆就會鬥嘴。
“好煩啊。”珠珠伸着小腦袋,“一大清早的。”
“吵得我腦瓜仁疼。”娜娜爬起來,她估摸着街上的店開門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她說,“我請你吃煎龍眼包子。”
結果剛出門,茉奇雅厚着臉皮來找她,“娜娜,幫我收拾一下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