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可以回家了。”雲菩忽然說。
雲菩仰着頭看她,枕在她的臂彎,飄落的雪花落在那長長的睫毛上,目色血絲交加,渙散且茫然,“你也可以回到宮裡去住了,但是要等過了年。邊界的旗幟,往來公文函件上用的印,都會換,他們會知道的。”
“但是我沒有家了。”她圈着雲菩。
想到母妃和清歌她們,巨大的哀傷從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和她一起冰凍,一時間她痛苦地不能呼吸,不能思考,隻有眼淚不停地流下,被冰冷寒風凝結,讓眼淚劃過臉頰時變得刺痛。
“什麼都沒有了。”她說,“我是棄兒,棄子,不,是孤兒,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不,你如今不是她口口聲聲所說的妾妃了。”雲菩靜靜地依偎了會兒竹庭,還是爬了起來,她覺得熱,估計再躺下去真的要凍僵了,抖抖身上的雪,解開鬥篷系帶,将沾滿雪的披風留在屋外晾衣服的架子上。
“無論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她們會對你好的,會重新接納你作為親人的,會怕你不高興的,也不敢再殺你,再問罪于你。”她說,“如今南部燕雲十六州盡在我手,供我調度,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把漠南重新分封,她們必須直接跟我交涉邊界事宜。雖然我知道你不願意來到這裡,也是違背意願的再嫁、生下我,但暫時隻能這樣,我隻能給你一個這樣的正式身份。”
她看着竹庭悲凄樣子也會難過,抛開母女不論,同為女子,她能感受到竹庭的痛苦,也清晰地知道,自己隻是運氣好,要是金墨的孩子存活着,她或許也會走上和母親一樣身不由己的命運。
不過,她仍然殘忍地尊稱,“您若是想,便回去看看吧,太後娘娘。”
她曾陪母親回中州住過兩三年,那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光,心情好的話,母親幾近常人,因此她知道母親想要什麼——母親隻想被稱為長公主。
忽然間她分不清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的區别,這兩個世間真的有區别嗎?她依然是衛竹庭和棟鄂溫爾都的女兒,祖父依然叫鳴岐,鄭珏用着同樣的假名,每個人還是同樣的模樣,一緻的性格。
這會讓她把兩輩子的賬都算在這個世界仍然活着的母親頭上。
“就算再讨厭皇太後這個稱呼,”她見母親怅然啜泣,再難壓抑心緒,猛地兇了母親,“我也做了我所有能做的,我又不是中州的皇帝,做得了你妹妹和你母親的主,若非你當初執意要返回中州,我又何必如此,我大可……”
她可以不激化矛盾,可以等下去,金墨的年紀和身體狀況不允許她再養育孩子,中年和年輕的兩代人,她能夠彈壓。
但母親就是要回去,什麼都不聽,是陷阱也要回去。
那她就隻有唯一的一條路可走。
戰争消耗造成虧空,積壓大量奴隸,隻能繼續打,征服新的土地,讓舊的奴隸變成自由民,但又會出現新的奴隸。
戰車開啟後隻能不停地向外奔跑,直到占領的地方足夠富庶。
自她生下來後,晚上的母親就從未有一次是正常的,除了哭泣和木僵外,給不了她回應,也無法溝通。
于是她丢下母親,推開院門。
她想去找娜娜。
娜娜家确實很熱鬧,雙雙很愛玩,花樣很多,隻是有點倒黴,金墨也在。
看來金墨認為此時有必要跟态度暧昧的薩日朗修複關系。
宮燈光澤溫暖,照亮着庭院的一大片空地,簌簌落雪勾勒風的身影。
她當年猜到薩日朗和金墨有往來的原因是她們會吃完飯一起舞劍,不是練武,因為兵刃交錯之時會眉來又眼去。
劍鋒切開雪霧時又與北風纏綿。
“快來吃奶油餅。”娜娜招呼,她們在院子裡支了傘和小桌子。“雙雙做的。”
珠珠縮在椅子上,面前擺着鼓,重重地歎氣,“唉。”
喝多了的雙雙搖頭晃腦地坐在帷帳前唱曲。
雙雙有時候喝醉後還要繼續給她們上課,因此她也學會了唱一曲雨霖鈴。
“千裡路/兵荒萬年……”雙雙發現了珠珠在偷懶,回頭瞪珠珠,“彈啊。”
珠珠自暴自棄地拍拍鼓,打出散亂的節奏,“真是受夠了。”
雙雙真的不采納珠珠的節拍,珠珠彈珠珠的,她唱她自己的。
綿密地雪破開一線,劍刃挑起酒盞,裙擺廣袖翻轉間薩日朗将酒盞抛向半空,旋身後收劍舉杯,“鍋裡還有吃的。你們幾個小孩吃完分分工把鍋刷了,不要每天早上給我一個驚喜,不,驚吓。”
娜娜撇嘴,“可是每天都要做飯呀,刷了還要再刷,每周洗一次就行了。”
“那為什麼你吃了早飯還要吃午飯,還是你天賦異禀,可以每周隻吃一頓飯。”薩日朗将酒盞抛出。
金墨劍尖挑着酒盞,又回劍,撚杯,走過來,“你們去玩吧。”
在珠珠驚悚目光注視下,金墨含住剩下小半杯酒,喂給了雙雙,她不單邀請了薩日朗,還拽走了雙雙。
珠珠撲過去抱住雙雙,“娘!我要回家。”
雙雙喝多了容易打嗝,“沒事,你們出去玩,我要在家裡,家裡暖和,不然你們去茉奇雅家,啊,竹庭在家,”她晃晃蕩蕩地從衣服裡掏出來荷包,倒出來幾粒碎銀子,“給,我請客。”
她放下帷帳厚厚的擋風簾。
“你怎麼這樣!”珠珠極其凄慘地尖叫。“我不要,你不要把我丢在這裡。”
要是金墨不在就好了,她就能闖進去,把雙雙揪出來,叫雙雙帶她回家。
“唉,那我們一起玩呀?”娜娜反手圈住茉奇雅,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不要。”茉奇雅拒絕了。“我身體不舒服。”
“珠珠。”娜娜才開口。
結果珠珠吓得直接蹦起來,“離我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