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正已經知道吳叟和小虎子在永安坊,懷着早晚躲不過,大不了就跑的心态,青鸾提燈木然穿過遊廊。
但當她走了一會兒,眺向圓月之下,望月閣在數座亭台飛檐後映出的輪廓,嗓中不禁開始發緊。
阿母所藏古卷中有雲,古老的雲都司氏一族視月圓之夜為不祥,尤其是入秋後的第一個滿月,夜間外出,極易引邪祟上身。
從前青鸾夜間行走,刀尖舔血,從未對此有所忌憚。
但今晚在此景前猛地想起,不覺渾身打了個寒顫。
性情反複無常的甯晏禮,似乎比邪祟還讓人發怵。
臨近望月閣,不知是疏漏忘了燃燈,還是燈火已被風吹熄,月色下雖仍見通幽曲徑,但再往遠看,就隻剩下黑黢黢的一片樹影。
青鸾投入甯府的時日不長,每日忙忙碌碌,望月閣她還從未去過。
她舉着燈籠,在碎石路的岔道口徘徊了一陣,赫然發現自己好像找不到路了。
甯府竟有這麼大?
青鸾擡起頭,幾道月光穿過樹葉縫隙,其後望月閣的飛檐仍有一角可見。
能看見,也确實比方才近了一些,但卻不知接下來要走哪邊才能去到。
不過好在她倒是不急去見甯晏禮。若真走錯了,調頭回來就是了。
青鸾順手折了根樹枝,在岔路中間一立,松開手,樹枝旋即倒向一邊。
她順着那邊往前瞧了瞧,莫名覺得不對,便提着燈籠果斷轉頭走向另外一側。
往前越走,中間的碎石路越窄,兩側樹林越密,左邊是梨樹,右邊是海棠,路上鋪着落葉,青鸾踩在上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四周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沉靜的氣息似乎能将人的五感放大,走着走着,青鸾竟覺隐約有絲酒香飄來。
風起時散去,風停時又來,帶着甜梨的清香和引人微醺的烈意。
這味道,似乎是梨花醉。
青鸾雖未嘗過,但在宮中時就早有所聞。
此酒香甜濃烈,極受李洵喜愛,百官也甚為推崇,隻是太過稀罕,因這酒是為甯晏禮親手所釀。
前世聽聞此事時,她是不信的。
這厮整日到晚與人勾心鬥角,算計不完,哪裡會有這般風流雅興?
但當推開面前院門的瞬間,青鸾愣住了。
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
庭中交錯的樹影下,擺摞着大大小小的酒壇,皆以紅布和壇蓋密封,一眼望去竟有數十之多。
她舉燈走近,隻見每隻壇子上都封着紙條,以恣意流暢的筆劃标注了每壇封存的時間。
青鸾很是詫異。
上面的字,竟真是甯晏禮親手所寫。
大約此處便是甯晏禮專門用來釀酒藏酒的院落。青鸾轉頭再看,院中殿室的廊檐下,亦整齊擺着酒壇,大小算在一起也有十幾二十。
而其間幾個較大的壇子上,還支着兩把撐開的桐油傘,傘面繪着花紋,青鸾走上近前一看,更為驚訝——
枝影橫斜之間,梨花綻放紛飛,傘面雖已畫就,但撐在此處,顯然為了等着刷上最後一道的熟桐油。
“這傘面難道是他畫的?”青鸾不可置信地喃道。
她簡直難以想象,甯晏禮此人,竟會在偷閑時躲在此處釀酒畫傘!
想自己認識他兩世,而今對他這個人的印象拼湊起來,居然愈發模糊了。
此時青鸾已全然忘了要去望月閣的事,她提着燈籠四處打量,好奇是否還會在此處有什麼發現。
舉高的燈籠映出殿門上的匾額底部,青鸾點起腳,把燈籠又往上擡起幾寸,才照清上面的三個燙金大字。
棠梨殿。
青鸾盯着這三個字想得出神,覺得這殿名好生熟悉,像是在哪聽過,許久,突然想起曾與順喜的對話——
“阿姊日前讓我打聽的那座殿室有眉目了。”
“怎麼說?”
“我問了幾人,都說那殿室曾經名為棠梨宮,是從前行宮時候留下的。”
“……住在此處的,是先帝的宸妃……據說這宸妃生得極美,素有江北洛神之稱。”
“先帝曾經最為寵愛的三皇子,便是這宸妃娘娘所出,隻可惜也在舊都之亂時殁了。”
……
“棠梨殿,棠梨宮。棠梨殿……”
青鸾就着光輕聲念道,當日在雲舫,她便察覺甯晏禮宦官身份有異,而今見此,心底更生疑窦。
他為何将自己府中的殿室,取了與那廢棄宮殿同樣的名字?
半晌,青鸾放下燈籠,見殿門上并未挂鎖,想了想,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上前推了一推。
“吱呀”一聲,殿門應聲被打開一條縫隙。
青鸾莫名有些緊張,沉了口氣,将門推得大敞,自己則站在門檻外,伸臂舉燈向門中探去。
燈籠裡的燭芯已燃剩一小截,昏黃的光乍明乍暗,投在地上隻能照出兩步的距離。
殿中陳設影影綽綽,看不清晰,青鸾猶豫片刻,提起裙擺,邁了進去。
燈籠一點點照出殿中的布局,青鸾仿佛可以聽見自己愈發緊張的心跳。
香案,地燈,櫃架,床榻,矮幾……那日被甯晏禮帶到棠梨宮躲雨的情形曆曆在目,眼前這棠梨殿中,除了比棠梨宮嶄新又未蒙白布,其他竟無一處不是與之相仿!
一時間,甯晏禮對陳氏的針對,他與淮南王府的仇恨,提起雲都時他的反應,霍家兩世對他幾乎不計代價的相助,以及他尚未明朗的身份……皆在此時,讓青鸾有了一個令她難以置信,卻又找不到更好解釋的緣由。
“怦怦——怦怦——”
愈演愈烈的心跳中,青鸾很快便意識到另外一件事。
她必須盡快離開!
斷不能被甯晏禮發現自己尋得此處!
想到此處,她旋即轉身,然而下一刻,眼前光線卻忽地一暗。
燈籠裡的燭芯徹底燃盡,青鸾頓時陷入一片死寂與黑暗。再一擡頭,卻見一道颀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冷然問道:“你在此處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