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酒醉到将要昏睡之際,李洵極少露出這般苦澀的神情。
他擡起頭,視線徐徐拉遠,望向宮牆之上遙不可及的天際。
“先帝有三子,朕是從不被寄予希望的一個。先帝,朝臣,甚至連母親和舅舅都懶得多看朕一眼。朕的兄長,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流着一半謝氏的血,也從未用正眼瞧過朕。朕的親人中,唯有衍弟與朕感情最好。”
李洵說着,不覺勾起一個淺淡的笑,“幼時,朕與他同為庶子,常同進同出,先帝賞他的吃食,他總會捧來分給朕,朕也常從母親殿裡偷拿點心給他。”
“太子勤勉,朕與阿衍兄弟二人常躲在棠梨宮的樹下偷懶。阿衍調皮愛鬧,一到梨花開時,就抱着樹幹搖啊搖啊,雪白的梨花落了滿頭,就笑嘻嘻地說是冬日到了。”
甯晏禮眼睫微顫,雙手指尖緊扣于膝上。
“朕這兄弟三人,他最為年幼,但卻最是聰慧。太子縱然勤學,卻不及他三分,故而,他也是最受先帝寵愛的一個。”李洵望着天上流轉的雲,緩緩回憶。
“現下朕做了皇帝,似乎也能明白,先帝大約早生了廢長立幼的心思。若沒有舊都之亂,今日這皇位上,朕坐不得,恐怕太子亦坐不得。”
樹影投在甯晏禮傷痕累累的背上,他疲憊地閉上雙眼,“命有定數,陛下何必自輕。”
“但道卻有因果。”李洵于石階緩緩起身,“你既為雲都人,可知彼時整座雲都拼成血海,想保下的,是誰的性命?”
甯晏禮咽下沖上喉嚨的血氣,輕道:“十六年前臣尚年幼,隻想活命,并不懂陛下所言。”
“十六年了。”李洵垂頭盯在他蒼白昳麗的臉上,“少時記憶已然模糊,阿衍的相貌朕都記不清了,但不知為何,朕卻總覺得你像。”
甯晏禮稍稍擡眸,對上李洵的視線,“陛下不是第一次這樣說。”
“阿衍怕疼。”李洵笑了笑:“你若非宦官,朕有時都會以為,你就是朕的衍弟。”
漂浮着血腥的空氣有一瞬間凝滞,甯晏禮扯動嘴角,也似一笑,“臣卑賤之軀,不敢與當年三皇子相提并論。”
李洵看着他,半晌,眼底竟漸漸蘊紅,“是啊,阿衍早就不在了。當年朕親眼看見母親與舅舅将他……朕若是……”
聽着李洵的略帶哽咽的話語,甯晏禮心中一顫。
他垂睫攥起手指,暗自倒吸了口氣。
背後的傷仿佛鞭笞着渾身每一根神經,汗水挂滿睫羽,看着染血的落葉被風一抔一抔吹走,恍然間,他腦海中竟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未及細想,耳畔便忽然響起強烈的嗡鳴——
“陛下!邊關傳來捷報!”錢福激動地揚着尖細的嗓子,匆匆跨進昭陽殿,“陸衡将軍率輕騎活捉了敵将,李慕淩那賊子出賣給魏人的一十三座城池,收複指日可待!”
海棠樹下,身披龍袍的男子身形單薄,聲音虛弱,聽不出喜怒:“大軍距離雲都……還有多遠。”
“收複了淮南一十三城,隔着淮水,就是雲都了!”
男子攥指成拳,蒼白的手背因用力而突起青筋,“還隔着一道淮水……咳咳!”
“陛下!”錢福急對兩旁道:“快!快去請霍大人——”
男子緊緊抓住錢福,面雖蒼白,但雙眸卻無比狠戾,“那細作,那細作的屍身,可找到了?”
“找到了!李慕淩以側妃禮制将她葬在了淮南,大約是中毒而亡的緣故,啟棺時,屍身都還是完好的。隻是……”錢福眼眶微紅,“隻是……并未在她身上發現能解陛下所中之毒的線索……”
“以諸侯側妃禮制下葬?”男子從齒縫中狠狠道:“她也配——咳咳!”
話未說完,情緒牽動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血。
錢福急道:“那細作死不足惜,陛下仔細身子,萬萬莫要因此動怒啊!”
“食肉寝皮難解朕心頭之恨,此生讓她死在朕的前頭,算朕失策……”男子眉目間盡是戾色:“傳令……咳咳,速将那細作屍身,送回上京……封入帝陵。”
“封,封入……”錢福面色陡變,“陛下,此事萬萬使不得啊!”
“有何不可?”男子蒼白的臉上露出陰鸷的冷笑,“朕自知時日無多,便是死後,也要緊緊盯着她,來世,若有來世……縱是掘地三尺,也不會再讓她逃出朕的掌心。”
話音甫落,噗地一聲,男子口中噴出大口污血,嘩然染紅了滿地的黃葉。
“陛下——”昭陽殿内衆人頓時一擁而上。
……
“陛下!陛下!”錢福的聲音突然從宮門外傳來。
急促的眩暈中,甯晏禮隻覺渾身驟然發冷,身體的知覺與體溫正在急劇抽離。
同時有無數缤亂的畫面不斷閃現,錯綜,混亂,卻無比真實地一幕幕在眼前劃過,仿佛是開閘湧入的洪水,一洗沖刷出了某段塵封深處的往事。
李洵聽聞錢福的聲音,眼神泛起涼意,抓起一根完整的荊條,對殿外寒聲道:“朕已有言!若誰敢再勸,鞭加五十!”
“陛下!”門外的錢福急忙解釋:“并非此事!乃是邊關!邊關,鎮北軍來消息了!”
李洵面色一滞:“邊關?何事!”
“軍中事老奴不敢擅問!此刻霍老将軍已在殿外,還請陛下準允老奴開門,請老将軍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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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駕——”
“快!快讓開!”
一衆影衛快馬長鞭,于兩側開道,沿途的路人倉惶避讓,還未及站穩,便有一駕馬車飛馳而過。
屠蘇焦急地揚鞭,不斷把馬車趕得更快,想起方才宮門打開的刹那,不禁被風吹紅了眼眶。
車廂内彌漫着濃重的血腥,青鸾支撐着甯晏禮的上身,鬓發漸漸滴下汗水。
随着周身不斷升高的溫度,甯晏禮的意識愈發模糊,渾然不知他已将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了青鸾身上。
青鸾勉力撐着,不敢擅動,視線随着甯晏禮後頸的鞭傷垂落,整片背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從頸到腰,傷口與七零八碎的衣料黏膩在一起,已分不出哪裡是血,哪裡是皮。